第2章 雪泥鸿爪(二)【完】

不过……倒也省事。
女冠立在法案前,燃香,捧起桃木剑,旋绕香炉,慢诵词章。
“丁丑延我寿,丁亥拘我魂。丁酉制我魄,丁未却我灾。丁巳度我危,丁卯度我厄。甲子护我身,甲戌保我形。甲申固我命,甲午守我魂。甲辰镇我灵,甲寅育我真……”
黄纸符箓无风自起,倏地化为一团跳跃的火焰,在半空中燃成灰烬,半埋在地下的八枚铜钱发出金光,十二名神将踏云而来,喊道:“唤吾等何事?”
“恳请诸位祈禳驱鬼……有邪祟附着于此人之上。”
神将齐喝一声,结成阵型,女冠横了桃木剑,剑尖微动,昏迷的九皇子身躯上空陡然冒出黑烟来,烟化形体,显出邪魔身形,便对女冠发出咆哮——其无五官,面皻疱,脓水下流。阴风阵阵,连日中的阳气都压不了它。
“好恨……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好恨……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失宠圣上……”
“夫君不喜……”
“蒙冤不得昭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昏君!昏君!”
“被镇压于此处五百年未得自由……皇天宁有神不?”
“‘我为何罪,而当如此!’”
“‘杀杀杀杀杀杀杀!!’”
女冠一凛,深宫积怨凝聚成魔,九皇子压制此等杀性至今已是坚韧至极。女冠起手刺穿符箓,捏诀暴喝:“一敕,干卦统天兵!二敕,坤卦斩妖精![注3]”
六丁六甲阵运转,十二神将各持兵戈,困住邪魔。天幕被阴气所覆,竟沉沉如黄昏,魔气激射,金光乱闪,雷点交加,山崩地裂之势。阴阳两气飘忽成网,相互网罗对方,欲将双方绞杀于阵中。
“三敕,震雷动天兵!四敕,离火烧邪魔!”
邪魔厉声尖啸,须臾遣出无数鬼使。放眼望去,天幕乌云蔽日,鬼影幢幢,朝神将女冠一拥而上。青丝被阴风吹得狂舞,女冠禹步不乱,桃木剑斫杀来鬼:“五敕,兑泽英雄兵!驱邪押煞不留停!六敕,巽风吹山岳!飞砂走石追邪兵!”
金光大盛,纵然邪魔肆虐,也被神将逐渐绞在网里,一金甲神将却退到女冠身侧,表情凝重:“吾有一话……角宿天门星君私自下凡不知所踪,吾本以为看错,那邪魔……竟融了角宿天门星君半边元神。”
女冠手腕疾抖,钉死扑上来的无食鬼,她瞬间心念电转,知道了为何城隍装聋作哑——带了半边元神,便是堕神,但若无天庭文书,神人互弑便是死罪!
见其余十一神将都面露惧意,女冠吼道:“祸乱人间,此非神灵!是我召请汝等除魔!若上界怪罪,我一力承担!七敕,艮山展威灵!闭地虎、封鬼路、穿鬼心、破鬼肚,封锁凶神恶煞八卦宫中藏!八敕!”
众神将目光一凝,金光猝然又起,被剐了无数刀的邪魔却得了空隙,他发出桀桀怪笑,一把拎起地下的九皇子,向女冠掷去。同时,它化阴气为利刃,刺向九皇子。
“不好!”
邪魔附在九皇子身上,几为一体,在未炼化凡躯前九皇子若身陨,邪魔也会受到重创。利用这点,她才将九皇子放入阵中困住邪魔——此时它是要自断一臂破阵而出么?!
九皇子!!
“叮”的一声,女冠击退阴气,揽九皇子于怀中,入手却极轻。女冠眸色转厉,她来不及放手,九皇子身躯化为阔口流涎的厉鬼,一只手穿入女冠腹中。
女冠踉跄一步,左手持符猛地打散厉鬼,她唇角溢血,显然是伤了肺腑。十二神将全靠她支撑显形,此时女冠气息不稳,神将们亦身形飘忽,悚然齐呼:“丫头!”
关心则乱,中了这魔头的计了……女冠左手捂住腹上大洞,她咽下一口血,目光冷凝:“八敕,坎水纳千祥。凶邪秽气化……”喉头一甜,阴气游走经脉,她全身如坠冰窟,赦令竟是没法再念。
十二神将来不及再说一句,便化为金线散去,眼看阵法将破,女冠一咬牙,她双手合印,舌炸春雷:“叶白!!”
叶白!!
混沌之中,晦暗之中,他仿佛听到了什么。
——生死存亡,全依仗殿下了。
——……道长这是赌命!
——我信殿下,也请殿下信我。
——吾名,叶白。
邪祟见女冠重伤,目露凶光,阴气一荡,便向女冠疾扑而去,女冠凝神不动,蓦地,她嘴角绽出笑来:“多谢。”
眼中赤光迸发,女冠按住腹部,吸气——
她喷出血雾陡然化为弥天大火,循着阴气如火龙窜上,瞬间将邪魔烧成火球!
邪魔在真火中尖叫翻腾,它先前已被十二神将削弱,眼下猝不及防被宿主驱出,又被真火所炙,再无余力对付女冠。女冠敛容屏气,桃木剑一立:“收!”邪魔不甘咆哮,却化为黑气,骤然没入剑中。
女冠颓然倒地,吐出一口鲜血,九皇子茫然坐起。惟帽在激斗时被打了出去,邪气被驱,脓疱消失大半,露出一张模糊的清秀面庞。他失神四顾,眸光逐渐凝聚在女冠身上,大惊。
“道长!”
女冠脸色苍白,嘴唇青紫,阴气逆脉而行,几乎冻住她全身。努力维持住神智,她摸了几次袖袋,才将符箓拿出,手到半空,却动弹不得。
她看向焦急的九皇子,几次张口呼出寒气,才颤颤道:“殿下,劳烦你将符箓贴在我伤口。”
九皇子闻言握住女冠右手,飞快把她手中符箓往伤口一按,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他慌乱放开手,低声:“……我无意冒犯。”
阴气被抑制住,女冠长舒一口气,看九皇子拘谨,女冠讶然:“殿下?”她方才默念口诀,并未听到九皇子说什么。
九皇子抿紧了唇,不语。女冠也未多问,只是平静道:“殿下,邪祟已除,你我都还活着。”
九皇子看了她一眼,瞳眸明澈:“是的,我们都还活着。……只是道长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了。”
他站起身,像是想要叫人来医,只是他未曾料到,自己刚站起来,一阵金星乱冒,再回神,自己已跌坐在地。
女冠放声大笑:“殿下亦需静养!”一笑却牵动了伤口,黑血污了符纸,女冠大咳起来。
赧色顿消,九皇子无奈地看着女冠笑裂伤:“道长……”
那日他们两人都没法动弹,还是被发现蛛丝马迹的殷侍卫找到带了回去。看到九皇子好转,这位不苟言笑的中年侍卫放声大哭,惹得女冠差点又笑裂创口。
九皇子一回府就染上风邪,急得王府上下团团乱转,女冠只是开了药让九皇子先固本培元,淡淡神色惹得侍卫几近暴跳,还是昏昏沉沉的九皇子奋力从床上爬起才让侍卫慌忙罢手,女冠退在一边歪头看着,只觉得有趣极了。
为了彻底拔出九皇子体内邪气,使他恢复如常,女冠暂时住在了王府,十道九医,女冠亦是如此,她一手好医术,连颇有名气的大夫也啧啧称奇,只是九皇子起初不许她入他房中,正了神色说怕毁了她清誉。
她本是世外人,并无那么多顾忌,九皇子拗不过她,却克己复礼,对她尊敬异常……女冠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
她在王府里养伤喝酒,闲来无事,也会和病榻上的九皇子随意闲谈,九皇子学识渊博,见识不凡,叫她惊喜万分,娓娓谈到玄远之学,两人见解往往一致,对视而笑,老生相见恨晚之感。
自然也有见解相悖之时,九皇子那时就会忘了赧然,微瞪了眼,认真的不得了据理力争,引经据典,和女冠争得脖子通红……
等女冠养好伤,第一件事是寻到了王府里的枯井前,徒手拎起了只一丈的漆黑蛟龙,笑道原是此物阻我入府。蛟龙惊慌失措,缩成一团连连讨饶,女冠见它只是吞吐魔气并未残害性命,故仅迫了蛟龙发了大誓,就放他离去。
亲眼见到女冠治妖,王府上下都对女冠恭敬有加,连对女冠嗤之以鼻的侍卫神色都缓和许多。
女冠治好九皇子之事上达天听,天家赐下赏赐。女冠接了圣旨,听到圣上绝口不提邪祟之事,只是说女冠用祝由治好了九皇子。女冠叹气,她只拿了一锭金子,换了旁边侍卫一袋碎银,说仅需补充黄纸朱砂。
到了晦日,女冠为九皇子祓禊,九皇子邪气尽除,身上疖疱亦消。女冠递了青花瓷的药碗给他,笑道:“殿下容貌绝俗。”
九皇子倚在枕上,闻言看向女冠。他气色好了许多,唇色依旧极浅,乌丝随意被青玉簪挽起,他眼眸浅淡温和,眉目沉静,风骨清举,倒像是水墨画里的人。
九皇子把头一撇:“道长过誉。……男儿不需在意什么容貌。”
“殿下把‘看杀卫阶’倒说成了个假的。”
“……”
九皇子只留了个侧脸对着女冠,他左耳瞬间飞红,还极力将脸颊往里转,像是企图不让女冠看见。女冠再也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她觉得九皇子珊珊可爱,与认为花草鸟兽可爱可怜并无区别,偏偏九皇子如此反应,真叫她忍俊不禁。
听见女冠笑声,一抹酡色飞上了九皇子侧脸,他捏住被角,像是无措,女冠见状勉强咽住笑,她也不能老犯口业,来戏弄这位脸薄皇子才是,就是不知为何,老有些忍不住。
“是我多舌了,殿下心智超绝,受那邪祟折磨多年依旧心性纯澈,平静温和……我当真佩服的很。”女冠真心实意。常人若受邪祟折磨,不死也疯,心性大变嗜血暴戾的也有,可这位皇子殿下竟熬过了十余载,最后想的是不能妄害人性命:“我不该以言语戏谑殿下。”
“道长美声溢誉,有过其实。”
“殿下又妄自菲薄。”
沉默片刻,九皇子面又薄了,出声飞快转了话题:“……道长前来洛阳,是游历至此,还是有要事?”
女冠颔首:“我来确是为了一事而来……此地将有厉鬼化魔出世,涂炭生灵,殿下沾了他一丝怨气已至如此境地,神人元神本是至阳之物,竟也被强吞……但我近日卜筮,算得将有高人降生。”她稽首,面容平静:“待殿下痊愈,我就要离开啦。”
九皇子猝然看向女冠,女冠也与他对视,良久,九皇子垂下眼眸。他知道女冠迟早一日要离去,却不知为何,有些怅然:“嗯……那日,我为道长践行。”
两人又是静默。
“……白,还有一问。道长……可否告知白名讳?”
“季青。”
“……道长生于春日?[注4]”
“殿下聪慧。”
女冠吸了口气,她起身,走到门外,回首浅笑。
“殿下倘若为我践行,莫忘了以好酒相送。”
九皇子眼中掠过无奈:“……好。”
“但殿下就莫要喝了。殿下着实——”女冠委婉地换了个说辞:“喝不得酒。”
“……”
枯藤老树,古道西风。
女冠一手牵了驴,一手抚了腰间的葫芦。
绀袍风中微摆,女冠挽了鬓边一缕到耳后,此时倒成了她的无奈了:“殿下,送了一程又一程的,你这是要送到哪里去?”
不远处的九皇子一言不发,他兀自站着,像株倔强的老松。
女冠知道他不舍,所以从为送行开始就沉默不语,之后屏退了侍从,依旧一路一路地送着她。事实上她亦不舍,但她毕竟是道家子,知道什么是聚散离合终有时。女冠慎重地对九皇子说道:“庄周能击缶而歌[注5]。”
九皇子抿了唇。他没有说话,却像是下定了决心。他侧身吹了个呼哨,没过一会,枣红骏马疾驰而来,在他身边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九皇子拉了缰绳,取了马背负着的包裹,然后拍了拍马头让骏马自行离去。
他站在女冠面前,女冠瞪了眼看他。
“户籍文书……我已办好。”
“我昔日为强健体魄……也曾学过武艺。”
“我虽不通庶务……但会尽力不拖累道长。”
九皇子顿了顿:“我想与道长一同上路。”
女冠皱了眉:“殿下。”毛驴刨蹄子撅尾,“这可不是闹着玩。”
九皇子摇首:“……此事我已想了许久,并非玩闹。”
女冠叹了口气:“我为求道而行,那么殿下呢?”她拉住有些不耐的驴,正了神色:“殿下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断然是不会让殿下随行的。”
九皇子看着她:“我并不想碍了道长修行,但别无他法。……我来问心。”
“我病未好时,流言蜚语,无人敢近我身半步,府邸也有人多畏我……而当我好转,圣上欲要赐下姝女,仆役也多……百姓不再提我容貌,只是说大齐有福,我能逢凶化吉,必是行善积德之报……我是圣上第九子,王府主人,秦白,然后呢?”
“我似是我……我似非我。”
他面露困惑之色:“昔日庄周梦蝶,以为蝴蝶,醒来为庄周,不知道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周,我现在,不明白自己是庄周,还是蝴蝶了。”
“我来问我。我……来问心。”
“我想,若是跟在道长身边,或许能明白。且——”
他没有再说下去。
“……”
女冠低眸,微微一笑,她转过身,催了毛驴前行:“……殿下来求道,那就走吧。”
九皇子一愣,而后一笑,他快步走到女冠身后。黑驴晃着脑袋踏着步前走,女冠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莞尔:“此事,殿下有无告知殷侍卫?”
九皇子迟疑片刻:“我……已留书一封。”
女冠“噗嗤”笑出声:“我想即便殿下留书,殷侍卫还是会觉得我拐走了殿下。”
九皇子也笑了,又有些腼腆。
沉默着走了许久,黑驴蹄声蓦地停了。女冠回过身,对着他浅笑,颊上生了两梨涡:“不知为何,听你能与我同行,我心中十分欢喜。”
九皇子愣怔,而后,笑容温柔:“我亦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注3]:法术咒词来自六丁六甲……然而这里是架空,所以随意。

    [注4]:春属木,五色中对应青,所以九皇子这样说。季青的道号取五色气(青﹑赤﹑白﹑黑﹑黄),所以她会有个师弟/师妹叫季赤(鸡翅……),嗯……

    [注5]:“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庄子·至乐》

    [注6]:诗词等来自白玉蟾、《庄子》、《论语》、等。

    高人和镇压的厉鬼那是别的故事,大概是有生之年……

    杂杂拉拉写了个很奇怪的故事w其实九皇子应该叫X亲王,我懒得编了,本来还想写无情恶情不役于情,插不进了,所以就这样吧……梦境所见,愿他们脚步不停,一路前行……嗯……孤烟出深谷,道侣正焚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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