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007

生锈的秋千“咯吱咯吱”地作响。
过于简单到古朴的公园,周围连自动售卖机也没有,准备买儿童饮品投喂的白苹果悻悻铩羽而归。视野之中,怎么看都是十年前的光景,蓝色的皇冠企鹅滑梯也和小樱里的版本一模一样。灰蒙蒙的天空丝毫不见日光,旁边的树叶脉络清晰可见,让人不由得怀疑这里究竟是梦,还是别的什么现实。
白苹果扭头看向沉默坐在秋千上的小夏目,此时还是小孩子的他寡言又拘谨,抿着唇垂头不发一言。
……平常的梦也不会梦到身边没见过的人吧?就算是夏目,在她来到这个世界后,她也与这个日后会成为极其温暖少年的他素不相识。所以这里果然不是普通的梦吗?她又被主神拉到了什么地方么?
拉着铁链前后晃了晃,双脚悬空肆无忌惮,就仿佛自娱自乐寻开心一样,白苹果又刹住车,她回头去看小夏目。实在很难把他和长大后的夏目志贵联系在一起,有些过长的刘海贴在他的眼睑上,身上的卫衣像是穿了很久,洗的发白,可袖子长了一截,尺寸也稍微有点肥大了,简直就像——白苹果的眼前闪过过去的影子。她收回目光,又摇了摇秋千链:“一直这样吗?”一直这样被忽视。
小夏目却误会了白苹果的意思,他迅速地转脸望向白苹果,眼中闪烁着渴望的光,他太想和一个能听他说话的人交谈了,一个愿意相信他的人:“大姐姐也是吗?一直……会看到那些妖怪吗?”
他能看到这些东西,一直能看到。
因此被同族所害怕,被一直否定和斥责。
面对小夏目的眼神,真的很难说出一声“不”,虽然小孩误解了她的话,白苹果还是转过脸,缄默着点了点头。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唯物主义没有鬼怪,她也将作为社○主○的接班人将马○思真理继续贯彻下去,不能当做没看见的统统打死就好了,反正打死就看不见了,但在夏目面前,她只有点头。……起码她来到这边一直看到这些量子化概念云。
小夏目的音调有些颤抖:“原来……大姐姐也一样,我不是……一个人。原来我没有……说谎。”他蓦地抬起头:“大姐姐也因为看到那些东西,被看不到的人说成是骗子……吗?”
他因为激动说的断断续续,说完又有些紧张地看了她一眼,双肩低落下去,唇抿的发白。白苹果的手攥紧了铁链。她知道夏目是世界痛吻却最终报之以歌的温柔之人,也曾在屏幕前阅览过他的故事,以及小时候的种种。然而那时故事只是故事。在这里遇到后,故事似乎就不仅是故事。
她胸腔中的火焰遽然化为了又沉又冷的灰烬。那些大人总摆着历经千帆的高高姿态说,这样的苦难不算什么,我还经历过比你更糟糕的事呢,这有什么过分的吗?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所有被欺辱过的都将自己的欺辱加诸于其他人身上,从欺辱,变成了新的欺辱,可他们觉得理所当然,习以为常。
可遭受这些不是你的错。遭受这些也不是你不够强。
而是因为那些人都是些该下地狱的畜牲。
白苹果说不出话来。半晌,她只能缓缓说出一句。
“你不是骗子。”
她不知道自己笃定的一句会给这时的夏目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可在费力仰望高一截在他眼中算得上是“大人”对象的琥珀色眼睛里,泪水却涌了出来,他咬牙克制住,可怎么也抑制不住的委屈却随着泪水滚滚而下。小夏目没有办法哭得太用力,肩膀一抽一抽,显得非常小心,因为就算哭泣,在辗转的亲戚家也只会被看成是爱哭的说谎精脏小孩被训斥吧。总说着自己能看到妖怪的怪话来欺骗大人,不惜以这种手段也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力吗?真是个爱慕虚荣的坏孩子啊——可是,明明是你们看不到啊?我没有说谎,我没有……
白苹果静默地看着他哭泣。除去一丝不知如何是好的僵硬,更多的是沉甸甸的铅块压在了她的心口。她似乎看到了什么人也在那里哭泣,一抽一抽的,哭得不敢太大声。
扎着羊角辫的、弱小的,无助的孩子。……真是的,为什么会让她遇上这个时候的夏目,如果遇到她熟悉的漫画的那个的话,就能好好看那些温柔的、幸福的再多一点的故事了。白苹果蓦地跳下秋千,没管秋千猛烈的摇摆,她走到小夏目身边,迎着小夏目放下右腕愕然看她的视线,她拍了拍小夏目的头,漠然:“都这个点了,反正回去都要挨骂,不如先玩了再走。”
想起暂住的亲戚家门禁这回事的小夏目:“…………等等,大姐姐……!!!”
小孩是急了,但白苹果是一点不急,这种事她干的轻车熟路,挨骂姿势也熟稔的很,小孩子就是脸皮薄,多中二两下就不惧风雨了。白苹果摁住想要匆匆忙忙慌慌张张跳下来的小夏目,等逃不掉放弃的小孩老老实实坐好了,她才走到他背后去,握着铁链推起了秋千。
越推越高。
从几乎要哭的害怕训斥到因为玩乐自然而然溢出快乐之色,还是小孩子的小夏目很快就短暂性地忘却了一直萦绕身边的苦闷,恢复与自己年龄相称的天真无邪。听到小夏目小小的笑声和尖叫,白苹果的内心也变得一片平和。
我这是为了好好陪小夏目玩一顿呢,还是借这样机会,了却我自己最早最早、到现在已经模糊掉了的心愿呢?如果是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孩子的话,虽然她告诉自己有脚也可以自己一个人蹬上天,可总是在心里渴望着,有什么人会在自己背后推自己一把吧?
就像这样高高地、高高地往天上去。
如同展翅的白鸽。
之后白苹果和小夏目像是要把童年都过一遍一样的,从秋千到滑梯,从滑梯到砌沙堆,一路你追我跑相互追击了三里路,天色要暗下来了,那么就不躲迷藏了,气喘吁吁地坐在不知何处的草地上,毫不客气地让茵茵绿草负重人体,白苹果面无表情地指点小夏目跑步后呼吸要诀,好学的小夏目连连点头,看表情怎样也是有用心记下了,所以说真老实啊,和另外某个人截然不同,如果是另外某个人,起码会在之前扯一堆什么希望的希望吧。就这样默默地笑了片刻,白苹果遽然听到旁边小夏目软糯又犹豫的问话:
“大姐姐是不是也因为能【看到】,所以像我一样,被所有人……讨厌呢?”
他的声音非常轻,像是羽毛落进了没有尽头的深渊,绝望的永陷黑暗。白苹果双手交叠,长庚星在幽蓝的天幕探出头来,她突然说:“不对,夏目。”
“不是所有人。”
“你是被期待着来到这个世上的。”
她转向小夏目,眼里流动着还是孩子的夏目无法理解的光。
“即便他们不在了,对你的爱也没有一丝一厘的消退。他们还爱着你,无论身不由己走到了那里。”
“所以你从过去到未来,一直为人所爱。”
小夏目呆呆望着她,像是觉得旁边的双马尾大姐姐说出了什么了不起的话一样,想把不明白的话语牢牢铭记在心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好像是在说他的父母,他还记得那两双温柔的手,那样的记忆他一辈子也忘不掉,即便他还小,这些事也成了他刻骨铭心的信念。可为什么你们,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呢?打断他拼命忍住泪水的,是大姐姐一句简短的话:“天黑了,先回住所去吧。会有人担心的。”
不会有人担心的,小夏目蔫蔫地想,但没有多说什么,他还是乖乖握住了大姐姐递过来的手,温顺地往前走,披着星星和月亮。
“大姐姐的父母不会来找大姐姐吗?”他问。
大姐姐沉默了一下,答的很清淡。
“他们不会来的。不管是这边还是那边。”
他们一路走到了收养他的亲戚家,敲门,门被打开,灯光洒下来。果不其然出现的亲戚严厉地训斥了不遵守门禁晚归的小夏目,但他们的神态松散,衣着一丝不乱,显然没有出去找过突然一直没有回来的孩子,即便收留的孩子一直循规蹈矩按点回归。
被骂的越狠,小夏目头低的越厉害,他拼命地盯着有些破旧的鞋尖,用沉默寡言无声地对抗整个世界,尖刻的“房东”小孩偷偷在母亲身后露出讥讽的笑脸。白苹果真想给这位房东太太一巴掌糊进地,但这样怎么想都只会适得其反。她按捺住陈年的火气,想和这位言辞不善的太太来一场更为和善的交流,然而房东太太尖锐的骂辞破了音,直接牢牢刺入了她与小夏目的耳膜:
“小小年纪不学好,一个人这么晚回来也不惭愧,不愧是没父母的孩子,你就是那么没有教养的吗!”
白苹果惊愕,小夏目也惊愕,但不是因为房东太太的话。白苹果望下看,她没有影子,原来如此。小夏目不可置信地望向身边的她,眼中溢入深深的痛苦与被欺骗。他被人所厌恶,也被妖怪所欺骗,两边都没有他的归所,周而复始,永远永远。
“你这小孩,以为我是妖怪吗?”
依旧毫不客气的话在他耳畔响起,漠然看他的大姐姐抱起双臂:“虽然我现在自己也没搞清楚自己在什么状况里,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我是人。要证据的话。”
白苹果咧开森森白牙:“我说的话就是证据。”
她眉梢微挑,下巴微扬,说的太过笃定,简直让人生不出质疑的心,小夏目被气势所压倒,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只能愣愣地看着她。视野一点点剥落,像是掉漆的碎片,大概要退场了,在最后的最后,小夏目听到那位双马尾大姐姐、仿佛破开高空的泼墨一笔:
“小鬼,你给我记住,只要活下去,就一定会遇到好事,就一定会见到希望。你等着吧,还有很多爱着你的人在前方,这点我保证。所以,夏目贵志,你一定要努力活到未来去。”
她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对别的什么人抑或是自己说,双马尾大姐姐歪头看向他,丝绢般的双马尾晃了晃:“生气的话就对着这群人比出中指吧。”她说。
说完话后,大姐姐陡然如同镜子落地一样,整个人裂成鸦黑的碎片,纷纷扬扬融进了土地里去。突然的到来,又突然的离开,小夏目到这一刻才想起,他还没有问大姐姐的名字。
连头顶的辱骂也远去了似的,小夏目忽然出了会神。纵然他还没到明白那些话的一天,可他心想,不明原因含着眼泪微笑起来地心想,就算这次遇到的是妖怪,好像也是个善良的妖怪呢。
……
白苹果继续在一片黑暗中行走。
虽然不知道是现实还是梦想,但如果是夏目的话,一定会坚强而温柔的走向未来吧,那里有他的所有羁绊,是可以被称为“家”的所在。那么她也要寻找出口了。
不用魔眼现在也能隐约感知到力量的汇聚之所,说不定是因为卷子写多把精神力锻炼到更上一层台阶了,虽然是梦,不过比起梦,她还是想早点回现实中去,因为那里还有等待着她的人。于是一路溯着源头往目的地走,在一段路后,白苹果看到荧光片片星星点点地飞向了她,像夏日的萤火虫。
接着在下一秒,那些荧光遽然展开双翅,变幻为水色的蝴蝶翩翩起舞,白苹果看到有人站在世界的中心,她仰首望向黑黢的天空,苏芳色的双眸一眨不眨。彤红的珊瑚发饰点缀着她的乌云似的高髻,黑红的和服绣上了大片大片的蝶。半晌,华丽的朱红和服微动,袅娜躯体转向闯入这个世界之人的一侧,女性点了点手中黄铜色的旱烟竿,恣意而洒脱,朱红的唇保持慵懒的微勾,她似乎并不意外突如其来客人的到来。
壹原侑子开了口。
“欢迎来到时间的罅隙。白苹果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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