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识

一场大雨无端地倾盆,将宝祥戏园门口的一串铜风铃打得吱哇乱叫。
这风铃,还是光绪二十四年便挂在此处,那时,京城还不许演夜戏,因为怕失火,戏台上不准点灯。到秋冬季节,好容易等到最后的大轴戏开场时,台上基本上已经黑了。既然看不见,不如索性闭上眼睛听戏。所以,老北京才管看京剧叫“听戏”。如今,即便是夜晚,早已华灯辉煌,歌舞升平,灯红酒绿。
戏园子里的一个伙计,冒着大雨,将门口摆的水牌搬进去,免得淋湿。
水牌上,“何世芬”三个字,大大地躺在那里,表明他的身份是唱大轴的头牌,是挑班大角,下头是呈品字形的“柳依依”、“杨堂春”,这是给他跨刀的,挂二牌,小角。再下头,竖着写的,就是三牌了。这就是唱戏的“阶级”,戏子们必须拼尽全力,甚至要赌上自己的一生,才可能由“站着”,变成“坐着”,最后变成“躺着”。可悲的是,这仅仅是“可能”而不是“能”。
那磅礴的气势如虹的大雨,进了戏园子就啥都听不见了。后台中,只听得锣鼓咿呀半响。柳依依对着镜子整整鬓边的小柳,吹灭方才练眼用的香。站起来,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插着腰绕着屋子一圈一圈地溜达。他就这习惯,说是上台之前,得把自己的筋骨活动开了,等到了台上,才做得出美妙绝伦的身段。
而且他今天就是演个丫头,自觉担子不重,便越是松懈了些。
“哎,大春哥,别动,我给你捋捋领子。”说着,伸手帮人整理着彩绣散枝褶子衣领。溜达的时候,还总是要对别人扮好的样子挑三拣四。
“师弟,你别溜达了,溜得我眼睛都花了。你就在我们这溜,你怎么不去世芬哥那里溜?”说话的是杨堂春——大春,他的师哥。今年,是他们朝夕相伴的第八个年头。
“世芬哥有跟包的,有丫头,用不着我。”说着就大喇喇地坐下来,盯着大春,老觉得他哪不对劲。
“得勒,”大春被他盯得难受:“您还是去溜达吧,我可用不起您这跟包的。”
“别动!”柳依依仔仔细细地盯着大春的脸:“我说哪不对劲,你看你这眉画的,都不是一般粗细。”说着从桌上拿起笔,给他勾脸。
大春任他摆布,啧了一声:“哪就不一样粗了?你量过?净是鸡蛋里挑骨头。”
“噢……那你是鸡蛋还是骨头?”终于画好,仔细端详了半天。大春一下子接不上话,只得挥挥手让他一边溜去。
柳依依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戏,那时候学戏,并不是为了生计,跟京城贝勒爷们提笼架鸟没多大区别,姑且就算是玩儿吧。到了十几岁时才开始在戏班学习,行话叫“坐科”。
就连红成这样的何世芬也是半道才进的戏班子,不像大春,入戏班、学戏、练功、挨打、受气挨饿,全都一气呵成。
“师弟,”大春招招手,叫他过来,装模作样地也帮依依正了正那已经端正得不能再端正的头面,笑道:“你别溜了成么?只要你别溜了,等下了戏,我给你买糖耳朵!”这哪门子青衣花旦?已经扮上了,就该有个女人样,穿着伶俐可爱的短衣,粗声大气的一把男声,还大步流星地到处溜,真是,仗着自己扮相好,祖师爷赏饭吃!要是有戏迷进来了,还不把自己的形象全毁了。
“我早就不是小孩了,哪还会整天念着吃糖耳朵。”还拿吃的逗小孩呢?小时候是挺受用的,现在可不中用了。最起码也得是法国奶油房的鲜奶油蛋糕。
“就鲜鱼口张五家,你小时候最爱吃。那红糖,绵软柔嫩,不似别家的发苦发粉,碱也拿捏得刚好,不似别家的有酸口,花生油烧五分热,呲溜一炸,咬一口,满嘴油!”大春闭着眼想象,吞着口水。
场上开始打起了小锣。依依戳了戳大春,将大春从梦中叫醒:“醒醒大春哥,锣鼓响了,催场的来了,该上台了。”
灯光一暗,检场的掀开了台帘。
刹那间,舞台的气息扑进来,仿佛是有魔力一样,刚刚还大摇大摆的柳依依立刻变了一副模样,削肩细腰,翩若惊鸿,就像真正的女子一般,不,比真正的女子还要纤细柔软。
打完引子,坐下来念定场诗。池座子底下,人头涌动,戏于此开始。
今日,演的是一出老戏:昆曲《风筝误》。这出戏,讲的是一丑一俊两个两个小姐,因为一只风筝,跟一丑一俊两个公子发生了曲曲折折的许多误会,错定情缘,乱成一团麻,最后乱极自解,结局自然是歪瓜配裂枣,才子配佳人,有情人终成眷属,皆大欢喜。这是一出喜剧,人人爱看,人人捧腹。
人生本来就那么苦了,何不在戏里找点快活?自己的人生已然索然无味,或是庸庸碌碌,或是怀才不遇,或是不能得一人终到白头,所以,人们才爱看才子佳人、金童玉女、男才女貌的绚丽故事。为了满足那个虚拟的自己,为了体验那个虚拟的人生。
正是:团圆处,团圆处,欢声如沸。相逢处,相逢处,欢容如醉。
灯光很亮,依依在台上看不太清台下的众人,不过,戏园子里那些长条桌凳、方桌方凳,顶着篮子卖茶卖烟、卖黑白瓜子、盐炒小花生的小贩,地上零零星星的瓜子壳,都像是一幅画一般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
他不用看,就知道跑趟的正穿梭着扔热毛巾;更不用看,就知道大伙都如痴如醉地沉浸戏中,鸦雀无声。只是偶尔,有茶盖撞在茶杯上的声音,细细听来,还有不知什么东西配合着板子敲击的声音。
正演到《诧美》一折,依依演的丫头天香要坐在桌边,等着引大春演的俊公子往何世芬演的俊小姐的喜房中。暂且可以坐一坐,便悄悄放松了一会。
突然,他似乎看到两个蓝色的玻璃球。像是小时候见过的,家里不知皇上哪年赏赐的一个雕花座钟上面镶嵌的蓝得透亮的宝石。咦,原来是一双眼睛。接着是那人的脸。那是一张西洋人的脸——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高鼻子,两蓝眼睛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戏台,全然不是沉浸在戏中——沉浸在戏中的人,眼睛似闭非闭,会呈现出一种陶醉、有些飘忽的眼神。这个人这么牢牢地盯着戏台,只能说他是个京戏的门外汉,又也许,他是在好奇台上华丽的衣饰。
依依并不是没见过西洋人,只是这人看着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是在小时候在紫禁城里见过的画书上见过吗?还是在哪个街口遇到过?这样想着,柳依依不禁有点走神。
场上,老夫人听说女婿来了,却不愿意往喜房中去,想不透缘由,突然想起问丫环天香:“唉,是了,我只要敲问天香便知虚实。天香哪里?”这时,依依应该做睡着状,鼻鼾声起。可他正在脑海里搜索关于洋人的记忆,毫无反应。
扮老夫人的老旦想这是不是新改的桥段?于是又说到:“天香醒来。”还是毫无反应,只得无奈:“哎吓,她竟睡熟了!”
老夫人咳嗽一声:“天香苏醒?天香醒来?贱人有这般的浓睡。 ”
依依的意识被那声咳嗽一把由云端抓回来,意识到自己刚刚愣场了,忙不迭地答道:“唉,我道啥人,原来是夫人。唉,夫人有啥吩咐? ”依依暗叫,完啦,等会别叫世芬哥给发现了。
幸而只是一瞬间的愣场,和情节倒也贴合,观众们没发觉什么蹊跷。戏还是顺利地演完了。
“依依,刚才做什么出神?愣场了。”戏演完了,何世芬正卸妆,半张脸俊小姐。何世芬的美和柳依依的美全不一样,何世芬美得端庄秀丽,柳依依美得天真烂漫。
柳依依想,果真叫世芬哥抓个正着!要是还在戏班子,不得被师傅打死!不过总不能告诉他,是因为一个从没见过的洋人。于是勉强回答道:“咳,那是我刚新改的桥段,我就想着,一个小姑娘睡着,打鼾多不好看。古人不是说了,食不言寝不语,我试试,看悄悄地睡着了怎么样。嘿嘿。”
那点伎俩,怎么能瞒得过千锤百炼的何世芬何大老板?何大老板圆眼一瞪,柳依依立马焉了:“我错了世芬哥,我错了,我真不该在台上想吃的。还不是大春哥,上台之前跟我说什么糖耳朵。馋了我一晚上。”
大春也正卸妆,听了立刻眼睛一亮,用菜油胡乱把脸上的油彩一抹,大手往水盆子里一涮,一条崭新的白毛巾立刻变得五颜六色。
“诶,现在又怪我了?是谁说早就不是小孩了不要拿吃的糊弄?一个糖耳朵也值得你记一晚上。”
何世芬看着他俩斗嘴,一副慈母刀子嘴的表情,心里早就帮柳依依开脱好了:依依平时都演得那样滴水不漏,今日这一小楞倒是算不上什么,也没叫座儿们看出来不对劲。
况且哪舍得说他心尖尖上的小弟弟,只得吓唬大春:“你早就知道他那样贪吃,上台前本就饿着肚子,你还勾引他。”
“哎,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可斗不赢这俩,大春心里喊屈,嘴上赶忙应到:“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去买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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