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柳依依

救了樊川的,是赵喜福。
赵喜福就是先前柳老公给樊川请的那位教习。后来老母亲去世,回天津老家守孝离开了北京,柳老公还倾囊相送。等再回来竟然已是物是人非,紫禁城再也不需要教习,柳老公一家也已经家道中落,搬进了小四合院。还好手艺人在哪个时代都不会饿死,只是过得好赖一点罢了。赵喜福凭着在梨园界还剩下的那点人脉,建了个戏班子,取名春云社。收留了些苦孩子,给他们能够吃上一口饭的去处。
樊川渐渐苏醒过来,脸上却像在雪地里被冻成了冰雕,毫无表情,眼神也空洞木讷,呆得不像是以前的他。彼时,他心里已经永远落下了一块结不了疤的伤。他都已经鼓足勇气去死了,为什么赵喜福要救他?于是,整日如个蚕蛹一样蜷缩在后罩房里。赵喜福也不理他,每天只是把饭食放在门口,敲敲门就离开。开始的时候,饭菜都是原封不动地放在那,过了几天,等人走远了,他才悄悄地把饭菜端进去吃。
肚子吃饱了,又没事干,被窝里缩着的人每日听得院子里整日咿咿呀呀地练戏,心里渐渐像是养了只小猫一般,有一下没一下的撩拨。像是回到了以前在宫里那些日子,一群丁点大的孩子在院里跑圆场,赵师傅在一旁看着,拎着根棍子,一下接一下地在地上“咚咚咚”点着:“给我大小个排好跑。听好啦,要在台上走,心里得先有。哎,跟上跟上,一个接着一个的走,快点,快点,跑圆跑圆!步子别大,胳膊别摇,上身别动!注意精气神啊。”
有时候听着听着,模模糊糊地觉得他自己也在跟着跑圆场,一睁眼,发现被子都给踢到地上去了。
终于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了,樊川推开一条门缝,悄悄露半个脑袋。见四下无人,就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准备往庭院里去。哪知,刚要踏出正房,被一个飞奔而来的少年撞得跌坐在地上,眼冒金星。那少年端着一盆稀薄的菜汤,零零星星地浮着几颗油珠子,几片菜叶子在里面孤寂地打着圈圈。
这一撞,整盆“汤”都叫地板喝了,汤盆子咣当咣当地滚出去老远,滴溜溜第打了几个转,然后无奈地扣在地上便懒得动弹了。
“哎呀这可怎么办啊!”少年的破补丁衣服被汤弄得湿漉漉,可惜覆“汤”难收,急得叫唤:“又要被师傅‘两面胶’啦!”“两面胶”指的是一种体罚行为:把手心向上放在桌上,用戒方打手心,手背在桌子上硌得慌。两面都疼,两面都挨打,所以叫“两面胶”。
赵师傅的戒方,可是随时握在手中,指不定啥时候就落在身上:罚站罚跪打屁股是小菜一碟;啃板凳腿儿、打通堂三天两头;“两面胶”是家常便饭。更有甚者,教几遍转不过弯来,拿起戒方就往嘴里稀里糊涂一和弄,舌头都捅破,捅得孩子一嘴血。七年坐科,八年大牢,想要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哪个名角不是打出来的?有些孩子被打的受不了了,跑出去,被抓回来继续打。赵喜福常常声色俱厉地教训小孩们:“自古人生于世,须有一技。此刻不务正业,将来老大无成。”不这么天天练“打戏”,把基本功夫练瓷实了,等出去以后自然会有人告诉你什么叫世路难行。与其让这些孩子长大以后恨你,还不如让他们长大以后谢你。
可他舍不得打樊川。除了樊川是柳老公的儿子,还有这孩子扮相俊,有一股天生的媚气——这就很难得了,有的旦扮相是美,但要靠搔首弄姿、矫揉造作来表现“媚”,这样就很容易引起反感。而天生有媚气,自然就会美。可贵小子又是天资聪颖,一教就会。
这时,樊川正不知所措地楞在那里,这还是在戏班子里见过的除了赵师傅外的第一个人呢,才一见面,就给人家弄出来这么大的阵仗“欢迎”,以后怕是不好混。心里又愧疚又害怕,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顾搅着衣角。
倒是那少年看见他,汤盆子也顾不上管,好奇地跑过来。樊川比他矮一大截,又低着头,于是少年弯下腰,把脸都要凑到他脸上了,看了一阵,说:“咦?你就是师傅前几日从埋太监的那里捡回来的那个柳依依吧?”
“柳依依?”稍顿,樊川问:“是谁?”听着像个姑娘的名字。
那少年挠头,看看他平坦的胸部:“看你的样子,像是个姑娘,原来是个男的。我还纳闷呢,师傅捡个女的回来干嘛,缝补做饭,我们不都会了嘛。”
“你竟分不清男女?那你叫什么?”樊川觉得这人挺有趣。
“咳,你还有名有姓,我没名字,姓什么不知道,爹娘是谁都不知,师傅说我是春天生的,叫我大春。”大春嗓大气粗,浓眉大眼,一双手也是粗粗大大,身板又挺又壮实,看起来就是生行、净行的料子。
说起自己的身世,寥寥草草,满不在乎,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他们春云社的孩子,十个有八九个都是这样,习惯了。没爹没妈,还不是长大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看着大春比自己高处半头,年纪也大些,恭恭敬敬地喊他:“大春哥。”又想到刚刚大春问的问题,答他:”我是姓柳,但名樊川,不是什么柳依依。”话音都还没落,只听叮铃咣当一声响,有人把那个装汤的铁盆踢走,两个人往声响的方向看去,赵师傅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细细地盯着樊川,皱着眉头,两只眼睛放着蓝光,说不出的严森,大着嗓门恶狠狠地指着他道:“柳依依,刚才,你说你叫嘛?”
樊川吓了一跳,连大春也吃了一惊。纠结了一阵,樊川诺诺答道:“……柳樊川……”
一记戒方重重落在樊川身上,龇一下传到心尖上。
樊川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下,这好像是赵师傅第一次这么重的打他。以前他淘了,最多就是一根手指指在他脑门上,要他上点心。可这时,赵喜福的脸上是从未见过的恶煞煞、狠辣辣,后槽牙咬得咯吱响:“再说一遍!你叫嘛?”
“我……我叫……”樊川有点动摇,但眼前浮现出柳老公那张慈祥的脸,又交织着那个胖执事龇牙咧嘴的脸,想了半天,咬咬牙,嘴唇动了动,小声地:“柳樊川……”
“好哇你啊!”赵喜福似乎全身血液都凝聚在这只捏住戒方的手上,青筋爆出,高高举起戒方:“你这个不识好歹的蠢蛋,算是我瞎了眼,白费我一片苦心,好,柳樊川,我看,你的骨头怕是硬得赛我的戒方,今儿我就把你这个柳樊川打死在这里!当你死在了恩济庄!”
赵喜福只觉得一股气冲着往脑门就来了,浑身发抖,自己一片心意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辜负了。谁愿意连爹妈给取的名儿都换了?还不是为了活下去。
赵喜福不知不觉地将戒方又举高了些,恨铁不成钢地低吼:“最后问你一遍,你——叫嘛?!”
樊川梗着脖子,但是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柳樊川。”
院子里的老桃花树里上,本来站着几只乌鸦,好容易寒冬时节找了个树丫歇歇腿,刚站稳,就被歇斯底里的惨叫声震起来,扑棱棱地往天上飞去。
后来听大春说,那天他几乎给打死了,樊川却怎么也记不清后来怎么样了,只记得赵师傅那铁戒方歇斯底里地朝他的身上、背上打来,他就晕过去了,醒来后哪哪都疼,几天没能动弹。
还听大春说,当时觉得,他才刚从鬼门关给拉回来,又这么一顿好打,觉得他怕是给打死了,变成鬼缠着他们,半夜总觉得不安生,趁大家打鼾磨牙齿的时候,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去他屋里看他,刚走到门口,听到里头窸窸窣窣的有说话声,贴着漏风的窗户纸一看,还有个人影,吓得大春头发都竖起来了,以为他真的死了,魂跟那站着呢站在那儿呢。靠着柱子定了半天神,借着月光才看见那是赵师傅。
师傅站在樊川床前,雪白的月光在地上撒满一层白花花的糖霜,赵师傅那双粗糙的大手在月光里看的清清楚楚,它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疤,粗糙得像是天井里那棵老桃树的树皮,他哆哆嗦嗦地摸上樊川的额头,仿佛充满慈爱和歉意。大春听他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声音太小。大春嫌自己喘气的声音太大了,憋着,听得赵师傅重重地叹道:“樊川啊,要活下去,只能成个角啊。”
大春说赵师傅好像还哭了,但是记不清了。樊川嗤了他一声,心想,师傅那么硬邦邦的顶天立地的一条汉子,哪能就哭了啊。再后来,柳樊川便成了柳依依,从此,春云社的四合院里,多了一个叫柳依依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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