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学戏

戏子虽然是操的贱业,但八旗世家都不反对自己的子弟学戏当票友。唱戏首先得有一条好嗓子,所以必然每天早睡早起吊嗓子,不吃生冷辛辣,戒乱交朋友,少纵欲。对于贵族子弟来说,这不仅仅是陶冶情操,甚至可以叫做修行了。
不过,真实的戏班子,要严苛得多。
每天清晨雄鸡报晓,孩子们就得起床。起床后,先为师傅端来脸盆水,然后才各自洗脸,拾掇干净了,便给祖师爷上香,保有他们顺顺利利,最好能大红大紫。接着开始练功、吊嗓、练身段、学唱腔……一直得到夕阳照红了半边天,还得背本子。直到黑透了,还得有夜课。之后什么都看不见了,点不起灯,只得歇息。一天就十二个时辰,除了两顿饭和睡觉,其它时间只能练功。就像这样,日复一日。
赵喜福招呼依依:“哎,依依,跟墙这来。”他抱着个茶壶,啜一口,朝着又黑又污的墙根努努嘴。
依依明白,这是要他双劈叉呢。于是走过去,顺从地面对着墙壁坐下来,两条腿顺着墙壁往外打开。
“唔。”赵喜福看着还算是满意,却挑刺:“直点!”
依依又往里面靠了靠。赵喜福干脆搬了把椅子,顶住依依的屁股:“每次至少半个时辰,不练,骨头就得硬啰。”拿戒方这里戳戳那里戳戳,边教训:“不下功夫,就吃不得唱戏这碗饭!”边说边在椅子上坐下来。依依的腿绷得笔直,这一来,便一点活动的空间都没有了。
赵喜福拿着他的小茶壶啜一口,嘴里哼着戏文,眼睛把小孩们挨个扫一遍,最后盯着远处在练耍枪的小楞子:“手给灰八爷咬了啊?伸不直啊?啊?”别的小孩一看,离那么远,师傅都看得这么真切,便谁都不敢糊弄,乖乖地、用尽全力地练功。
三九天,北风呼啸。依依棉衣都没穿,只着一件小布褂。布褂已经湿透,紧巴巴地贴在他瘦小的身躯上,也不知道是热还是疼,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滑下来,但是他一声不吭,只有眉心时不时地拧上一拧。
大春和小蘑菇在那边练对枪,大春演王伯党,对着小蘑菇演的东方氏一瞪眼:“金枪举管教你顷刻命丧,方显得男儿汉志勇刚强。”说罢两人便对打起来。东方氏败下,王伯党追下。谁知这竟是个圈套,东方氏用绊马索,将王伯党擒获。
大春追着小蘑菇,故意一不小心被地上凸起的半截砖块绊倒,哎哟一声,摔个嘴啃泥。
赵师傅本来心中默默喜欢,这一下,火气腾地就上来了,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戒方指着大春骂道:“走路不长眼那?上台了你也去狗吃屎?座儿在台下给你扔了屎上来你也吃?
依依趁机用屁股往外顶了顶,将椅子轻轻地推开一条缝,得了个喘气的间隙。回头感激地看着趴在地上的大春,朝他眨眨眼。大春一副“准备拿什么谢我”的得意表情。
好不容易熬过半个时辰,赵喜福一声令下,依依才敢偷偷揉揉双腿,缓缓地站起来。刚开始的时候,要过很久依依才能顺着墙慢慢把腿收回来,大春过来搀一把,再慢慢站起来。后来才渐渐地习惯了。
汗还没落,又是拿大顶,屁股吸紧,腿面使劲绷直,一立就是一两柱香的功夫。赵师傅拿着藤条,往屁股、腰、腿、手臂、脚尖到处拍打。
熬呀熬,终于到吃饭了。在戏班子,一天只得两顿饭,早上练一阵晨课,到了九十点钟才吃早餐,下午六七点钟吃晚饭。大多数时候,就是一锅子白菜梗子汤,漂着几点油腥,再加上棒子面窝窝头,有时候是棒子面粥,有时候是棒子面糊饼。总是大部分时间都是棒子面。
“最好吃的那是杂酱面哩!”小林子是这群孩子里最有面儿的一个,为啥?因为他爹妈偷偷地来看过他几回。还塞几个煎饼,馋得别的孩子眼睛都在饼上滴溜溜地打转。
还有一件事,也是小林子最引以为豪的。
小林子脸盘子大,耳朵粗壮的,身子看起来虎背熊腰的,手掌像个大肉饼子,赵师傅教他花脸戏。有一次教《金龟记》,老转不过弯来,赵师傅正在吃饭,火了,先是用筷子往嘴里捅,捅得一嘴血,又叫他唱。小林子大概吓傻了,更是不知道调调在哪了。于是赵师傅又叫他“啃板凳腿”,把屁股打得稀烂。小林子爹为这事,要来找赵师傅拼命呢!众人都觉得想不透,这有什么好拼命的?关书上红纸黑字都写着呢,学戏哪有不挨打的?不想挨打领家去。众人劝着,最后他爹抱着小林子哭了一会就走了。
不像别的孩子的爹妈,送进戏班子来就再也没来过,有的干脆连爹妈都没见过,比如大春。
“最好吃的是糖耳朵!”大春反对。反正他也没吃过杂酱面。
糖耳朵让依依想起了柳老公。刚出宫,家里还有些剩余那会,柳老公常常带他到东安市场买玩意,吃小吃,常常给他买糖耳朵。棕黄色的糖耳朵油油亮亮,绵润松软,甜得像是蜜糖一样。柳老公看着他吃,脸上的褶子堆成一朵花。
依依说:“糖耳朵我也最喜欢,不过别的也好吃。要是去东安市场,正门右边的稻香村,那家店苏杭点心可好吃呢。有云片糕、素火腿、玫瑰瓜子、白糖梅子……”
一听到吃的,小孩们呼啦都围上来了,羡慕得不得了。
“你吃过这么多呀?”
“南边的点心也吃过?”
依依讲得开心起来:“咳,南边的点心算什么!还有洋人的点心呢!有一家中兴茶楼,有卖各种西点,什么咖啡桃、拿破仑派,松软极了!还可以吃奶油栗子面,喝冰咖啡——咖啡,苦的,像喝药一样。”
有个小孩吐着舌头,什么咖啡,像药一样有什么好吃。
依依又说:“要是吃不惯这些洋人东西,那儿小吃摊多了,什么水爆肚、羊双肠、锅贴、黄米面炸糕、肉包子、苏造肉,甜咸酸辣,想吃什么有什么!”小孩们一边吞着口水一边咽着棒子面,好像吃着满汉全席。
一个孩子羡慕地说:“你爸爸对你真好啊!”
“他哪有爸爸!他爹是个太监!”小林子见有人见识比他还广,吃的东西比他还多,抢了风头,憋着气。
依依听不得有人轻薄柳老公,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小林子毫不觉察:“太监简直就是坏透了,在紫禁城里天天哄皇上娘娘,江山都哄得丢了,自己就拿着鸡毛当令箭,还打别人,可凶可嚣张呢!”说罢,还念了一句戏词:“日侍天颜,司礼监,国重专权。”这是《忠孝全》里,王振的引子。王振何许人?那可是明朝大名鼎鼎的擅作威福的大太监,撺掇着英宗亲征,造成了土木堡之变。
他的爹哪里会是这样的人?老先生一辈子不争不抢,对人永远是客客气气,自己有一块钱都要分八毛去帮助别人。对孩子更是掏心掏肺地疼爱,宁愿自己把命丢了,也不愿意把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往火坑里推,就仅这一点,都比那些出卖孩子就不管死活的“禽兽”父母受人几十万倍的尊敬。
依依嚯地站起来,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你才没爹!不准你说我爹!”
小林子正端碗吃饭呢,冷不防被他这么一推,碗也推掉了,汤也撒出来,愣了一下,也站起来,撸撸袖子:“你爹就是个太监!太监哪来的儿子!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依依比小林子矮了半截,身板也只有小林子一半,全不是小林子的对手。可他毫不示弱,咬牙切齿地盯着小林子,不过要是真的是动起手来,依依肯定是要吃大亏的。
“干啥呢?”大春也站了起来,把依依往身后拉了拉:“小林子你什么意思啊?他还有是太监的爹,我们这些才真是没爹没娘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玩意!”
这下可算是在马蜂窝扔了个石头了,没爹娘的孩子们都站了起来。
“我从来没见过我爹!”
“我娘把我送到这里就再没见过……”
“小林子,就你有爹娘啊?”
人多势众,小林子软了,哭了起来:“你们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
“好啦别哭啦!让师傅听见,我们谁也跑不了!”不知谁提醒了一句。
小林子大概是想到了那一顿“啃板凳脚”,立即没了声音,乖乖坐下来,捡起地上的饭碗。依依没有哭,但是红着眼圈。大春拉了他好几把,他才气鼓鼓地坐下来,大伙又开始呼噜呼噜抢着地喝起汤来。
滚烫的汤,那么三五下,盆底都差点叫人舔干净了。只有依依还在那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碗底,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事情里。大春怕他一会挨饿,拍拍肚皮,装作吃饱了的样子:“哎呀!舒坦呐!吃得太多,等会拿大顶肯定得倒出来,不吃了不吃了。”说着把剩下的大半碗全部倒进依依的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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