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故人

好久不见的好些人,刚开始会想念得要命,梦里都是他,可是时间一长,思念渐渐的就会像是吹开的蒲公英一样四散。再见到世芬,柳依依心里的暗处突然被撕开一个口子,扑棱棱地扑出来好些东西,是世芬带他玩耍,是世芬给他买玩意,是世芬把他放在膝头给他唱曲……是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世芬,所以硬生生地将他锁在心底。
“世芬哥?”柳依依不敢相信地盯着喊他的人。眼前的人终于和多年前的世芬重合起来,大体轮廓倒是没变,只是以前嘟嘟的婴儿肥的脸已经细长的瓜子脸,身材也变得更加细长纤瘦。是世芬哥,真的,真的是世芬哥!可他自己,已经不是樊川。他抑制住想一把抱住他的冲动,不禁悲从中来,鼻子一酸,赶忙咬牙忍住。
“真的是你……你……你还活着……”何世芬眼睛里沤着闪闪的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你现在在哪呢?靠什么营生?过得好不好?”他颤抖的指尖抚摸着他身上打了补丁的旧衣服。
“我,我在春云社,是戏班。”何世芬眉心小小地皱了一下,掩饰不住担心的神色。柳依依想他准是怕他挨打受气,赶忙说:“师傅不打我,每天都吃得饱饱的!”
“还唱戏呢?”听他这么说,何世芬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是……我现在叫依依,我叫柳依依,不叫樊川了。”只这一句,何世芬大致明白了。为了在这浮华浓艳的世界里活下去,樊川究竟舍弃了什么。那个小小的孩子,拼了命地守护着给他温暖的家人,拼了命地唱戏。在何世芬心里,他早就不仅仅是个小跟班,而是他的弟弟,是自己心里一直记挂着的亲人。此刻,他心中涌起好多话要和他说,好多问题要问他,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小芬儿——哎,你在这儿啊,让我好找。”一个着长衫马褂瓜皮帽的人朝着世芬走来,脸上笼罩着一层青灰色,一看就是寄情于烟土的豪门败家子。看见依依,立刻色迷迷地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哟,这哪家水灵的小娘子?”
“什么小娘子。”刹那间,何世芬就换上一副娇滴滴的面孔,看得依依心里一颤。“这是我远房穷亲戚,我表弟,搓麻绳的。”
“小芬老板家亲戚,搓麻绳的都这么水灵?”沐贝勒用手中的扇子托住世芬的下巴,一副挑逗的样子,接着又要去托依依的下巴。
何世芬一把抓住他的扇子,娇嗔道:“哎,搓麻绳的,脏兮兮的。哪入得了您贝勒爷的眼那!可别脏了您的扇子。”
柳依依看着他眼里的妩媚,全然不能将他与刚刚那个眼神如水一般清澈的世芬哥哥联系在一起。心中涌起一阵恶寒,那个胖执事,像淹死的猪一样白白胖胖的脸浮现在脑海中。立刻明白了。世芬哥哥,才几年光阴,如你才华盖世,怎么……竟然……做了相公?
“小依,来,”何世芬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银元:“给,赶紧的走吧。赶快回家去给你爹帮忙。别乱跑了,啊。”一把塞在柳依依的手里,轻轻地推搡着沐贝勒:“快走吧您,都等着您去了才好开席呢!”
走了几步,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了依依一眼。柳依依呆了一阵,才发现,他的手里除了两块银元,还有两张戏票。等大春和小蘑菇反应过来,世芬都走远了。
赶忙凑过来看依依手里的东西。
“哇——整整两块钱!!”小蘑菇惊呼到:“依依!两块现大洋呐!”那真的是一大笔钱呢!一块钱可以换一百多个铜子儿,一套烧饼只要一个子,两块钱就够养活一大家子半个月了。
大春看着他手里的戏票,只见上面一行上面写着:绝世艳双青衣花旦中间大大的三个字:何世芬下面是戏名:状元媒。大春激动地说:“这是何老板的戏票啊!听说何老板的戏票一张得要教书老师一个月的工资呢,而且是拿着钱都买不着!”
依依这才想起,世芬哥早就是红遍了京城的名角,怎么给忘了?
“刚才那个,莫非是何老板?”小蘑菇惊奇。
“嗯。”柳依依应了一声,把鼻子在手袖上擦了擦。他已经不是樊川,还能去找世芬哥吗?他那么光芒万丈,会像以前一样待见一个毫无用处,在戏班混口饭吃的孤儿吗?可是他真的好想好想世芬。只有世芬带给他的回忆和温暖,才能让他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他也曾经有过亲人。
所以他还是去了。两张戏票,他和大春一人一张,好容易跟师傅告了假,早早就守在戏园子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点翠的凤挑——这是用那两个大洋,在东安市场的“美丽华”买的。那是一家非常出名的卖珠宝的首饰店,虽然卖的都是假水钻,但镶工雍容华贵,样式新颖美丽,京城名旦们的头面十之八九都出自那里。这个凤挑可不便宜,但是依依一眼就看中了它,只有它才配得上世芬哥。
两个少年老早就来到戏园子门口等着,没想到那些戏迷比他们更早,都想等在门口一睹何老板的芳容。戏园子被结结实实地包裹了里三层外三层,他们俩只得退在一旁孤零零的石阶上坐着。春夏之交,天气已经热了,左等右等,等得昏昏欲睡。突然一声尖叫把柳依依吓得一个激灵,还以为是杀人了,大春也吓一跳,下意识就站起来挡在柳依依前面。
睁开眼一看,一辆车正朝着戏园子开来,刚刚尖叫的是一位痴狂的女学生,她激动得几乎昏过去,眼睛里不断地冒出来闪闪亮亮的星星,一边哭,一边对着那辆车张开双臂:“何老板!!何老板!!”抱着一束花,就朝人群中心的那辆车子挤过去。
那辆车就是何世芬的车了,车门慢悠悠地打开,世芬面带一种很刻板的微笑从车里下来,对人群挥挥手,围城圆圈的人群的半径越缩越小,几乎要给世芬淹没了。依依赶紧试着叫了两声,但都被人墙吞没了。于是也朝人群中心挤去,可惜去了几个来回,都没能挤进第二层。大春蹲下:“这这,赶紧坐到哥肩膀上来。”依依马上变得“高人一等”,赶忙朝着世芬挥手。
刚好世芬正好在到处张望,好像是在寻他。这一下,世芬果然看见他了。冲他一笑,点点头,指指戏园子里面,无声地:“等我。”
跟着人群总算是到了戏园子里面,世芬哥真真是好角儿。散座都是满坑满谷,加得到处都是座儿,连根筷子也插不进去。连跑堂的都得在里面艰难地穿梭着。柴郡主一亮相,池座子下面的人,都高兴得拼命喝起彩来,所有人都随着他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陶醉不已。柳依依和大春都看得呆住了:这才叫角儿呢!真好!
学戏,只有成角儿,成为那个钻破布口袋的锋利的尖儿,才是出头之日。他们俩,还在一片混沌的布袋中艰难前行。
何世芬的扮相美艳动人,只一个亮相,就把沐贝勒的魂都要勾走了。此刻,贝勒爷正坐在二楼的天字倒官包厢里——这个位置,紧挨着下场门,下场的演员们都要打这里经过,正好能和天字倒官包厢里的人眉目交流一番。老斗往下看,相公往上瞟,一来一去,眉目传情胜过许多言语,所以,到这天字倒官包厢听戏的人,十个里有十一个都是老斗。
“啧啧,何老板这扮相,真是绝了!贝勒爷,您说您这眼光……毒!实在是毒!”沐贝勒旁边的人奉承。
“这还不止呢……”沐贝勒得意:“真真是温柔如水,比大姑娘都有味多了。”说着,何世芬下场来了。贝勒爷向台上的人抛个媚眼。要是在平时,何世芬就会心领神会地将手里拿的手绢给他轻轻抛起以示挑逗。
即便向来,是令人非常不齿的一种有伤风化的行为。有的君子看见台上的戏子这样眉飞色舞地逗弄人,就要喝倒彩,甚至即刻就拂袖离去:“这到底是戏园子,还是妓院呢?!”可贝勒爷捧角阔绰极了,出手那不是一般地大方。他要捧的角儿,几个穷酸书生能怎么的?世道就是这样,谁有钱谁有权,所有人都得围着他转。一般的小角,想他捧,还连他面都见不上呢。
可今天,任凭他暗示了多少次,何世芬总是假装没看见,搞得沐贝勒一点面子也没有,直到散戏了。
座儿们还在意犹未尽地叫好,依依说要去跟世芬打个招呼,大春正跟戏迷们一起瞎起哄,说等会在戏园子外头等他。
依依悄悄溜进后台,世芬还在台上跟戏迷们谢幕。东看看,西看看,世芬哥那些首饰、头面放在梳头桌上,明珠翠羽,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正明艳艳散发出闪闪的光。真好看啊。依依感叹到。也不敢摸,光用眼睛盯着看。妆台的对面,挂着世芬的戏服,件件鲜艳动人。柳依依想起以前世芬还没回后台来,自己就常常躲在戏服后面吓他,于是悄悄藏在戏服后面,想着像以前一样吓他一下。
刚藏好,何世芬就进来了,后脚进来的还有沐贝勒。
何世芬心里记挂着依依,一边走一边拔着头饰,沐贝勒一边抓住世芬拔掉珠钗泡条的手,一边说道:“好芬儿,小友芬儿!你这样最漂亮,就让我跟柴郡主一回吧。”
何世芬心里只想着让他赶紧离开,好去找依依,他这样纠缠,不知道要多久。于是笑着骂道:“你就连出去坐车到私寓,都等不得了么!”欲迎还拒,被他一扑,顺势就躺在了大衣箱上。
梨园行有规约,其中最忌:后台不得坐箱口。大衣箱上不准睡觉。箱案不得坐人,特别是大衣箱,如犯重罚。有重犯规则的伶人,会被逐出梨园行,永远不用。正是靠着这些林林总总的戏约,才能保证演出顺利进行。
柳依依听着那些龌龊的呢喃,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世芬哥竟然这样不在意自己的名声,连梨园行的戏约也如此践踏!柳老公为了他的名声,不惜犯了权贵,以致穷困潦倒而死,而他自己也宁愿放弃唱戏这个行当,只为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而才华横溢的世芬哥,他竟然对祖师爷、对京戏这样不敬!
柳依依胸口像有千钧之石,一鼓作气地腾起来,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那个凤挑啪地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何世芬正被沐贝勒搂住,衣裳半退,听见响动,吓了一跳,抬头见他冲了出去,语不成句:“樊……?樊川……依依,你等等!你等等!”
大春舒舒坦坦地起哄完,正在戏园子门口回味着这一出《状元媒》,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里头的戏词,突然听见一阵忙乱的脚步,便看见依依朝他冲过来,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了,依依便一头栽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大春问他,他也不答,于是只好抱着他,任由他哭湿衣襟。
世芬衣衫不整地追出来,见他在伏在一个少年的胸膛里泣不成声,那少年小心翼翼地给他擦眼泪,又哄小孩似的轻轻抚摸着他的背,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默默地折了回去。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