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改名儿

自从柳依依和大春挣了脸面,赵喜福决定改革戏班,首先就从学认字开始。戏班子的孩子们都是打小只学戏,几乎都是大字不识一个。戏文都是靠师傅口授,死记硬背的背下来的。有些字究竟对是不对,是不是那个意思,可能连师傅都不知道,只有继续“以讹传讹”。比如梳旗头的时候,留在脑后的头发叫“燕尾”,后来传成了“燕影”;又比如,“相公堂子”,听上去还有些文章,实际上是“像姑堂子”,取意“长得像姑娘”。
没上过学的孩子,自然没有办法领略戏文中的行云流水、笔下生花,有些情感便也琢磨得不透彻,所以演起戏来,还是欠缺着那么点“火候”。有时候,纵使心里百感交集,万马奔腾,到了嘴边只能发出直白、简单的感叹。
于是,琴师姜老二物尽其用地充当了教书先生。姜老二养着两撇小胡子,对称极了,像是画上去的。带着一副金边的铜钱大小的眼镜。他倒是读过书的,还曾是前朝的举人。文人墨客,甘愿在下九流混碗饭吃,不知道是糟了多大的罪。赵喜福说:“咱也不敢问。”不过,姜老二的琴拉的真是毫无挑剔,如珠落玉盘。再磅礴、再洪亮甘美的嗓子,如果没有好琴师托腔,是显不出功力来的。还有那手字,也是写得丰劲多力,让人看着就身心愉悦。
姜老二在院子中间摆了张桌子,下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啃板凳”用的长条凳,教小戏子们认字。
照例从三字经开始教起:“人之初——性本善——”孩子们刚开始的时候倒是信心满满地学认字,一个个眼睛瞪得大大的,背着手坐得直挺挺。可是没想到这横撇捺比背戏词还难,便嘀嘀咕咕地要放弃认字了。
“性相近——习相远——”
不多一会,下面的小孩们就动歪西倒一片鼾声。依依小时候是识过字的,比他们有些底气,想学,学得也认真。可一旁的大春也早就神游太虚幻境去了。气得姜老二把赵喜福的戒方拿来,但只是啪啪地在桌上打。
“大春!”姜老二喊道。依依赶紧推了他一把。大春正游着西湖呢,一个激灵,猛地站起来,朦胧着双眼,抬手擦擦口水。
姜老二忍着没发作,淡定地写了个“玉”,指着问他:“大春,这个字念什么?”柳依依在一旁不敢明说,小声地哼:“苏三离了洪洞县……”
大春:“三!”柳依依一个巴掌拍在脑门上。
姜老二鼻子都气歪了。“你说是个王,我都还当你学有所成,还有一点,还有一点哪去啦?我的大师兄,您可上点心吧,把那一点点在心里,可别再忘啦。”
大春故意气姜老二,嬉皮笑脸地道:“哎!以后忘不了啦!那一点嘛,在我师弟的脸上呐。”指着柳依依眼角的那颗泪痣。
大家全都笑得满地打滚,姜老二脸色涨得通红,一下子没憋住,狠狠地抽了他两戒方。完了,对着一旁抽烟杆的赵师傅道:“赵喜福,你自己教吧!等以后戏单子上写他的名字,只怕是要念成人春呢!”
赵喜福赶紧骂了大春两句,又想起一件事来。“姜二爷,您怕是给他取个名字,眼看要混出点名堂来了,得要个体面的名字。况且以后,总不能叫他大老板吧。”
姜老二气呼呼地敷衍:“他要把他师弟放在心上,那他师弟姓柳,他就姓杨吧!名字好办。他俩师兄弟情分这么深,在先生的眼皮子底下还偷偷提醒。苏三是吧?玉堂春是吧?那你就叫杨堂春吧。正好,还和了你的名讳。让你一辈子记着!记一辈子!”又生气地补一句:“今晚练完功,杨堂春叁字儿,给我抄一百遍。明早我就要。要是交不上来,就给我抄两百遍!”
大春头皮都麻了。我滴亲娘啊,还不如叫我去练两个时辰的劈叉啊!
夜课结束后,大家都在大通铺上嘻嘻哈哈地玩闹了一阵就准备睡了,只剩下大春,大拳头举着笔,一笔一划地在“画”他的名字。边念边写:木字边……一个易……边写边流汗,边流汗边用手擦脸,弯弯扭扭地好不容易写了一页纸,脸也黑了。
“咦,杨字多了一横,你看,上面那个口字,里面只有一横。”柳依依凑过来看。
“啊?!”这下好了,写了这么久,全部付诸东流。大春嗷地叫了一声,笔一扔,往脸上抹了一把:“不写了!爱罚多少罚多少!”
柳依依看着他黑呼呼的花脸,笑得差点没有背过气去,只道这么折腾下去,今晚谁也睡不成了,只好哄他:“师哥,你其实学会了啊,你看,不过是多了一横嘛,只一横,改过来,马上就写完了。”
夜色深沉。如豆的灯火下,两个少年的头挤在一起。他握着他的手,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杨堂春……杨堂春……从此以后,大春就有了真正的、连名带姓的名字。
时间那么快,树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小小的少年们,不断地蹿着个头。今天还合穿的衣服,明天就袖子就短了一大截。为此,赵喜福苦恼不已。而墙角那把曾经比依依高出许多的青龙刀,如今大小正好合适,只是成了旦,便再也用不上了。赵喜福额前的头发都白了一缕,嗓门倒是依旧洪亮,只是有时候嗓子使过了头,得咳嗽两声。
没有变的,只有舞台,只有那一桌二椅。还有舞台上的人,年年岁岁都得是一个模样。
今天你是忠贞不渝的赵艳容,明天你是八面威风的穆桂英,后天你又是妩媚可怜的苏三,到后来,也搞不清楚自己是谁了。有时候,连柳依依有点模糊,自己到底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年柳樊川呢,还是现在的京城小角柳依依,反正扮上了,一上台,就过着别人的人生了。他这个差点忘了自己是谁的古人,却偏偏要遇到个现代的洋人。
这天,又演完一场金山寺。柳依依进得后台,便重重地往妆台前面一坐。觉得眼冒金星,胃里翻江倒海。好容易忍住,半天缓不过气来。头包了这么多年,还是痛苦得很。
大春放下手里的戏服,帮依依地摘下头上的青额子,又将各种装饰泡条除去,轻柔地按着他的太阳穴。十分受用,顿觉头轻了不少。“真是像师傅说的,装龙像龙。你这旦,装得连头也娇滴滴的,都包这么些年了,怎么还是不习惯?每次下戏,都得我给你揉揉揉。”大春啧道。
“谁似你那铁头,连核桃也怕!”六柳依依在镜中斜眼看他一眼,按住太阳穴上的双手:“不揉就不揉!”
大春忙赔着笑脸,手动得更勤快些:“别啊,你给勒晕了,我还得再花七年去找一个柳依依。”
柳依依捻起桌上的一对葫芦钗:“有些东西,世上就只一样。就像这对钗,一对的东西生来就是一对,要是丢了一个,管你花多少时间去找,也找不得和原来一模一样的。”
“是是,师弟你当然是独一无二,不像我这俗货,出门上街,街心里一抓一大把!”大春嬉皮笑脸地恭维他。你说你的,我意会我的,这天真是没法聊了。
柳依依索性站起身来,往藤心摇椅上一躺,闭上眼睛不搭理他了。
大春看聊不下去了,朝他做个鬼脸,也出去倒水卸妆去了。
藤椅真是舒适,窝在上面摇摇晃晃。依依开始意识模糊,回到了某一年的盛夏——少年时的世芬哥在街角卖瓜的小贩那里挑了一个大西瓜,说是又甜又沙,拿去给柳老公,吊在井里冰了一阵。不知道过了多久,柳老公开始把绳子往上拉,那黏糊糊的起着青苔的绿绳子在地上盘成一座小山,一个绿油油的大西瓜坐在水桶里被拉了上来,滴着冰清玉洁的水。刚挨上菜刀,瓜就炸开了,露出了红彤彤的瓜瓤。世芬和柳老公一人一块吃得酣畅,剩他一个,又矮又小,垫着脚也够不着桌子上的西瓜,馋得他直叫:“爹,世芬哥,我好渴啊,也给我一块吧!”
可是两人似乎都听不见他的声音,只顾自己啃得开心。依依急了,刚想上前去抢,只见那西瓜突然变成一股红艳艳的果汁,朝他嘴边便涌来来。他高兴极了,赶忙张开嘴喝了一口,怎么什么味也没有?像水一样啊。
西瓜什么味也没有?
觉得不对劲的依依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于是睁开眼睛。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白花花洋人的脸。那吃小孩内脏的妖怪,正用那湛蓝湛蓝的眼珠子瞪着他看。面皮是白生生的,活像是拍了底色的花脸。金色的大背头服服帖帖、一丝不苟,那手中果然拿着洋人的标配——一根文明棍。
柳依依吓得瞳孔都收缩起来,一骨碌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弹得老远——这这这这不是前几天自己捉弄的那个洋人什么富嘛!是不是吃卤煮吃坏了肚子,找自己算账来了!
他怎么还拿着一杯水?莫非,是要把我药哑?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