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莫家的芍药会1

鼓楼有家大酒缸,非常有名,叫永兴酒栈。一进门,两大排直径一尺多的大酒缸分别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两边,半截埋在地下,地上的另外半截清一色盖着红漆木盖。绵柔的酒气飘荡在空气中,并没有普通的白酒那种有些尖突的刺喉咙。这大酒缸可就是一个小的市井,形形色色的草民布衣都在这泡酒馆。当然也有些前清的遗老,或是几个零星的文人,总是给大酒缸绷面儿了。几个人围在一起,拉条板凳一坐,不管认识不认识,边喝边聊,越喝话越多,于是,不管你是想听鸡毛蒜皮还是离奇惊险的故事,只管到这里来便是。
今天,莫文唤约他在这见面。从前他还没去伦敦的时候,也老是约柳依依在这里见面。
柳依依说他,在伦敦喝咖啡都得拿个小勺子东和西弄一番才喝,净摆谱。装菜的碟子天大一个,菜又只有中间那一丢丢,还要放些花样点缀,精致成这样,你还是忘不了这糙汉子一样的大酒缸?
莫文唤砸吧砸吧嘴,答他,这你就不懂了吧,喝酒嘛,首先得讲究的是氛围,味儿都可以稍稍次一点儿。只管坐在这,就有灵感来了。
见柳依依进来,老板招呼他:“您来啦!快请坐。要点什么下酒菜?吃饺子,还是削面?”大酒缸的老板多是山西人,主食就是这两样面食。
柳依依找了个座位坐下来,要了一碟盐水青豆,一碟煮花生,又讨了杯砖茶,噗噗地吹开浮起来的沫子,还没开始喝,呜啦啦地就围过来一群喝“站酒”的人。喝站酒,就是不要座儿,站着喝,站着聊,有些连下酒菜都不要,就是干喝酒。这些人,一般干的就是艰难地讨嚼谷的营生。围上来的都是些熟脸儿:耍手艺卖苦力的、抗大个儿的、拉脚的……
“哎哟小柳老板,您这是多久没来了?想死我了!”一个斜眼的黝黑汉子走过来,端着他的酒杯,手上布满大大小小的老茧和伤口,应该是个挑夫。
“您好啊,我这不来了嘛。”柳依依笑道。
有人伸伸脖子,瞅瞅桌上的那茶,不满地道:“怎么是茶?来大酒缸就得喝酒,来,哥们请你。”说着就要跟小二要酒。
“谢谢您,我靠嗓子吃饭呐,不能喝。”依依赶紧拦住他。
“你就别为难人小柳老板了,角儿的嗓子可是太精贵了。我听说有位角儿,头回到江南,忍不住去西湖看了个雪景,才受了点风嗓子就哑了,戏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哪儿能啊!不是还有酒嗓一说嘛!越喝嗓子越亮。既然不喝,那也罢,那就给我们老哥几个来一段怎么样?”
“柳老板赏一嗓子听听呗!”众人纷纷起哄。
“多谢各位抬爱,我今天跟这等人呢,改天来要是几位还在,一定给各位过足戏瘾。”柳依依向不依不绕的众人抱拳。抬起茶杯,代酒向他们表示尊敬。
“等谁?”有人就是偏要逗他。
“等那个洋人吗?”这可是在油锅里扔了一把盐了,众人纷纷打趣。
“听说有个洋人给你送了个小老婆?”
“可以啊!小柳老板,洋人送的小老婆……嘿嘿……是不是比三十岁的老娘们还厉害啊?”
柳依依险些将一口茶喷出来。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十岁还不到的小姑娘,竟然被讹传成小老婆?只觉得一阵热浪顺着脊背就往上爬,脸也烧起来,赶紧摆手。
可巧,莫文唤及时出现,替他解围:“各位各位,越说越离谱了啊!哪有的事儿?你们别欺负他心眼实在,故意逗弄他。我们柳老板,那是正派君子,戏子中的君子!怎么会讨个小孩做老婆?我们依哥要讨老婆啊,那必须得是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的那种……蜂狂蝶乱的美人。”
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味?这不是潘金莲嘛?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柳依依气得一指莫文唤,意思是,小子,你给我收着点。
莫文唤缩了缩脖子,赶紧道:“各位老哥就别拿他乐呵了。柳老板脸皮薄!哎,今天各位的酒钱都记在我帐上,大家散了散了,都敞开肚子喝啊!不醉别走,要出这门就横着出去。”
“多谢三爷赏脸破费!”众人一听这等好事,才欢呼嬉笑着做揖,一哄而散。
莫文唤坐下来,手在身上蹭两下,捏起一粒花生就扔在嘴巴里砸吧:“过几天我爹要在家搞个芍药花会,我寻思着,给你递个帖子?”
其实说是芍药会,就是富贵人们没事干,找个由头活络活络,免得有事打搅的时候显得生分。但凡这种场合,冷餐会、娱乐项目是少不得的。莫老爷是前朝的士绅,辫子倒是剪了,但是还穿着对襟长袍。西式的生活方式也是很乐意接受,只是对俄国乐队的敲敲打打不是很乐意,嫌不热闹。他们那一票人 ,非要胡琴、锣鼓才能表达出他老人家内心向往的氛围。最好是还能唱段昆腔,这才是最风雅的玩法呢。
“唱堂会吧?那你去找世芬哥。我还撑不起场面,别到时候给你丢人了。”柳依依一听,以为莫文唤要找他去唱堂会。其实他心里不是很喜欢这类场合,老觉得得带着面具,见谁都得笑,见人就得恭维。
“你这人,怎么拉不出庙门呢?你都已经是个‘小老板’了,唱个堂会怎么了?三爷我拍着胸脯说你是我的朋友,谁敢瞧不起你是怎么的?”
“人家捧戏子,权是当个玩意,拿来添添热闹,三爷你倒好,竟敢和戏子交朋友,敬你是条汉子。”
“这什么时代我问你?什么礼制?什么繁文缛节?爷我自己高兴就好,我可不是那些食古不化的‘君子’。”
柳依依看他讲得唾沫横飞,把茶水往他跟前一递,努努嘴。莫文唤抬起来喝一大口,继续道:“嗐,讲了半天,给你带偏了。没打算叫你来唱堂会,你就当个来宾,来赏赏花就成。我爹那帮朋友,懂戏的多。不是为了给你铺路嘛。哦对了,听说还有内务府的人呢,要是给他们听了一嗓子进去,指不定要你到宫里进戏呢。”
“进宫?内务府?三爷,这是民国十一年,不是宣统十三年。”
“话可别说绝了,”莫文唤做势要握住他的嘴:“皇上还在紫禁城里头呢,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泱泱大国上下五千年,哪一年是没有皇帝的?礼制可丢不得……”
“刚才是谁在那里大呼小叫的,说是不要那些礼制、宗法、繁文缛节?”柳依依简直要哭笑不得。这人真是蛮不讲理,刚念完经,转眼就把和尚给打了。
莫家在北京也算是面儿的人家,莫老爷老了以后,在北京买了个官邸,在里头栽花养狗,晚年生活好不自在。那也真个是货真价实的芍药会,一进院门就是好些花架子,一直延伸到大厅里。大厅里每逢三五步就有一个花瓶,插着芍药,朵朵都是怒放,个个都是娇艳欲滴。见过没见过的颜色,稀罕得不得了的品种,真个只能用香艳来形容。莫文唤将柳依依领进来莫家大宅,往大厅里一扔,嗖的一下就没影了。客厅里摆了好些糕点饮料任人自取,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说话
柳依依是个坐不住的,等了一会觉得无聊至极,便走出大厅。绕了几圈,莫名其妙地不知道穿过了几条游廊,直到半个人影也见不着。他一个人几乎要迷失在这深宅大院里。
柳依依边感叹着自己路痴的这个不治之症,边琢磨着,要不喊一嗓子?说不定有人听见。突然,看见有几位小姐模样的人站在前头聊天,顿时觉得有救了,赶紧走上前去。拱手说到:“几位小姐,对不住打扰,我出来透个气,不想便找不到回大厅的路 ,请问几位小姐……”
话还没说完,其中一个女孩就盯住他的脸,眯眼睛看了一阵,兴奋地喊道:“你……你是柳老板?是柳老板吧?”
“呃……?”没想到竟认得他。
一下子,几个女孩就将他团团围住,兴奋地叽叽喳喳。
“柳老板啊,我可喜欢听您的戏啦,您的新戏,呃,镜……镜玉台,我才刚听过!”一位穿着鸡心领的女孩抱住他的手臂摇动,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凝酥似雪的胸脯竟露出了半个。
“是玉镜台。”柳依依笑着纠正她。戏名都不记得,是听戏呢,还是看人?
“哎,真是的,我竟弄错了。”女孩用手扶了扶脸,娇羞地跺脚,不停往他身上蹭。柳依依觉得怵地一下,从头到脚整个人都麻了,又不敢让开,只得像个铁打的柱子一样站在那里。心里狠命地骂那个死莫文唤。
突然,有人将那堆莺莺燕燕拨开,那人开口,嗓音甜得恰到好处:“依依,你把我撂下,跑到这里来,同姐姐妹妹们聊天来啦?”她穿着一件绛紫色的西式礼服,裁剪得非常修身,将她的曲线衬托得刚刚好。只往那一站,便轻松碾压那几个以胸脯取胜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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