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便是莫三心尖上的苏小姐——苏婉彤。趁那几位小姐还目瞪口呆地没反应过来，她牵起他的手便走。
那位穿鸡心领的小姐这才反应过来是她，一翻眼皮，跺了跺脚，气得鼓起嘴。
柳依依默默地由她拉着，走出了老大一段路，直到那几个小姐都看不见了，才敢停下来，感激地说：“多谢苏小姐。”
“别客气。”苏婉彤朝他挤挤眼睛，朝刚刚过来的方向努努嘴：“一帮女流氓，看见清秀好看的男子，竟就这么不知羞耻地贴上来。我是不能够看惯的。”
柳依依想起那日，说这话的人也便是把一双玉手绕在富兰克林的脖子上，这刚几日呢才，同样的场景，她竟就可以脱口这么说出。顿时嘴角抽搐，接不上话来。
“对了，我们在馆子里遇见的那日，后来莫三爷找着你了吗？”既然接不上，索性换个话题。
“他跟着我出去了吗？”苏婉彤吃了一惊，忍不住叫起来。
“是啊，我们说你去电影院了。”这可怪了，难道莫三是没追上？
“这个蠢货！”苏婉彤低低地骂了一声，手指头搅着手里的手帕，咕哝道：“就知道躲在暗处，既然跟来了，怎么不敢堂堂正正地叫我？”
柳依依一听，顿时明白了七八分。这两个冤家，本来就是互生情愫吧？只是一个被众星捧月惯了，找不到台阶下，一个是躲躲闪闪、缩头缩脑的，玩什么犹抱琵琶半遮面。这层窗户纸，我不捅破谁捅破？于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说到那日，他好像是因为你去那馆子，他才偷偷跟着你去的呢。”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既然偷偷地跟着你，看你跟谁吃饭，跟谁要好，这已经是司马昭之心了。
“我知道啊。”苏婉彤淡淡地说到，可是脸上却有些淡淡的红晕。
敢情人家早心里有谱呢！出门得看天色，炒菜得看火候。柳依依一看火候到了，再添了一把火：“莫三爷喜欢你呢。”莫三啊莫三，你可得感谢我。
“我……知道啊。”苏婉彤答到，可是声音却越来越小，脸上的红晕也像是上了胭脂一样。怪不得！那天她是知道莫文唤在暗处，所以才对富兰克林那么亲密，说出那许多暧昧的话，是故意说给莫文唤听的哩。那位一同看电影的先生，只怕是不知道是哪里找来演戏用的冤大头。
柳依依笑着轻轻地摇摇头。这可真是留了洋的女子了，竟没有一点矜持了！兰花指一指，念了一句戏词：“冤家啊——”苏婉彤咯咯地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用手帕按了按眼角。
“柳先生真会逗闷子，我也不强求什么，一切随缘吧。”柳依依觉得应该见好就收了，再接着这个话茬讲下去，万一哪句话没说对，让莫三脸挂不住了，莫三怕是饶不了自己。
“苏小姐是留洋回来的新女性，在外头也见识得多了，自打甲午海战后，那些洋人在我们这儿就没吃过亏，什么便宜都占干净了，敢情是不想走了，一个个还净往中国来，哎，你说他们是图什么啊？”
苏婉彤以为他这是在打听富兰克林呢，清清嗓子，仔仔细细地盯着柳依依看了一阵，看得他都害臊起来。她缓缓地开口说到：“图什么——我不知道。柳老板，我觉得，富兰克林可能喜欢你。”
喜欢我？喜欢我哪里？一提到洋人，柳依依又想起，小时候自己没头没脑地哭，柳老公唬他说，再哭！再哭洋鬼子来把你抓去教堂里开膛破肚把内脏吃了。吓得他一下子把眼泪全部憋住。于是他在脑海里把自己的眼睛、鼻子、耳朵、乃至心肝脾肺肾都默默过了一遍，觉得并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况且他已经不是小孩了。略觉得放心了，轻轻地舒一口气，想，洋人大约并不能够看上他身上的什么东西。想到这里，他自信满满地回驳她：“苏小姐，你才是会逗闷子，这可是搞错了吧！”
苏婉彤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英国人向来是非常庄重和礼貌的，庄重，那是为了体现他们贵族的身份。可是英国人对你礼貌，并不是因为想亲近你，相反是因为礼貌可以制造出一种距离感。英国人并不喜欢对人过于亲昵，大概因为英国是个岛国，所以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他们喜欢安全、宁静。不喜欢被被冒犯，大多是孤僻的我行我素的性格。所以，当一个英国人请你吃饭，说明在他心里并没有想跟你制造距离感。柳老板，弗兰克不是请你吃饭了吗？”
“嗐，原来你是说吃饭的事啊，他请我吃饭，是因为我先请他吃了卤煮罢了。”说了这么多，原来是因为那顿饭啊。柳依依的心放了下来，咱们中国人就是好客，吃顿饭怎么了，哪里有英国人这么多的道道。
“什么？！”苏婉彤差点把手中的手帕跌到地上。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都张成了O字：“你说，你请他吃卤煮？他吃了吗?”英国人吃东西，虽然简单，可是却讲究。说简单，是吃来吃去也就是牛肉鸡肉羊排，品类不多；说讲究，那是说吃得精。就说鸡，头不吃、爪子不吃、内脏不吃；猪肉大部分也是做成火腿、培根、炸猪扒之类。这样的英国人，竟、竟然会吃中国人“不太卫生”的猪下水。
“呃……好像，应该……吃了……吧？”柳依依歪着头想了一阵，不太确定。那天他也没注意富兰克林是不是下筷了。不过想起那个穿得笔挺的人坐在卤煮摊上的样子，莫名地想笑。
“这可真是太稀奇了！以前在英国的时候，猪肉只见过他吃培根。那会我跟他是同学。班上有女生请他吃中国菜馆，他也不说不好，只是笑眯眯地说他肠胃不太好。”伦敦的头等菜是法国菜，二等是意大利菜、瑞士菜什么的，中国饭店，颇有点狗肉上不了大席面的味道。
“噢，他在学校里那么逗女孩子喜欢那？”柳依依突然来了兴趣，不知怎么的想多听些老富先生的事情。
“他长得好看啊。哎，对了，你知道吗，弗兰克这么受欢迎的原因，还有一个，从前他家可是贵族。就跟咱们前朝的满人贵族差不多。贵族就算是落魄了，身上也会散发出一种迷人的颓丧的气息……”
突然，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他们背后响起来，带着几分讥讽的意味：“噢……怪不得，苏小姐那天心心念念要弗兰克娶你呢。”
苏婉彤回过头去，和莫文唤的眼神便撞在一起，连忙移开，皱眉道：“你几时来的？听了多久？”
“大概是从英国人是孤岛的那里吧。苏小姐似乎很想进入某一位绅士的孤岛呢。”莫文唤在那里抱着胳膊依着一根柱子，双手插在兜里，一副傻叽叽的样子。
苏婉彤真是气得眼睛都要冒出烟来，恨恨地说：“弗兰克风度翩翩又温柔绅士，但凡是姑娘都会喜欢他那样的。谁会喜欢邋里邋遢、自己为是的人？你说是不是呢？柳老板？”说完翻了翻白眼，“那天在饭店，莫三爷好像就是跟在我后头偷听，今天也是偷偷摸摸地，三爷您是不是在写侦探小说，好找找感觉呢？”
莫文唤没想到她竟然早就知道那天他是故意跟在后头的，脸上腾地一臊，话也说不利索了：“我……我那是懒得拾掇，我……靠内涵，内涵……”
“你那不是内敛，你那是油腻！是自以为是！”说完，一昂头，径直走了。她才一走，莫文唤就一脸失落的表情，伸手想捞她一把，又忍了忍。
柳依依也想揍他。刚刚他还心中暗喜，想着自己的“冬瓜汤”是喝定了，眨眼功夫就前功尽弃。他咳嗽了一声，意思是，怎么的看不见我呢？我还在这呢。
莫文唤仿佛是这才看见他：“哎哟依哥，怎么跑这来了？赶紧的，我找你，急事儿！”
柳依依心说，你现在看见我了？刚才我是披了隐形斗篷不成？掐了面前的一枝花，在他胸前比了比，才慢悠悠地说：“三爷，这春风和睦的，能有多大的事？有什么事比赏春光重要？看你急的，说了这么一大堆才想起来，原来还有急事儿。”
莫文哎呀了一声，跺了跺脚：“你就专门跟我唱反调，不抬杠你就是浑身难受！跟你说了急事儿，大事儿！”不由分说，拉起他就走。
柳依依被他拉得一踉跄，差点就撞到他的背上，手里的花也掉了。
“到底什么事？”
莫文唤不答他，只是拉着他，穿过几条游廊，穿过几个园子，把他一直拉到到正厅外的花园里，才松手。然后又推推搡搡的，把他推到一个假山池塘旁边的椅子边站定。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在确定周边的物什。捏着下巴想了一阵，没头没脑地说：“我去打探一会，你就在这等着。休息一会，酝酿酝酿。要是听见里头的人唱完了，你就接着跟这唱。记得啊，唱昆腔，一定要唱昆腔！”说完竟一溜烟地跑了！
昆腔？唱什么昆腔？里头的人是谁？唱什么？什么唱完了？这人说话怎么没头没尾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