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骑车去什刹海喝荷叶粥

什刹海就是北京浓缩的夏天,接天莲叶,映日荷花。北岸是最繁华的地方,赏莲的人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到这里来乘凉。一字排开的小吃摊在柳树的绿丝中若隐若现。还有唱大鼓词的、变戏法的、卖大碗茶的、掼跤的,好多好多的玩意。
路上,行人接踵摩肩,有说笑的声音、小孩追逐的声音、还有席棚里唱戏的锣鼓声、掼跤的大吼声、小吃摊上锅碗瓢盆叮当当地响……这大概是世间最有血有肉、最真实、最烟火气的声音了。
“叮铃铃——”一阵清脆的铃声在人群中响起,吓得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孩往边上一跳。
那家的大人皱着眉头回头一看,只见个铁棍子搭成的怪东西朝他驶来,两个圆圆轱辘像是哪吒脚下的风火轮,一个鞍子上坐了个洋人,双手抓着一根中间凹两头直的铁棍,挥着两条细长细长的腿,脚一蹬两块踏板,那东西呼呼地冲过来,还带着风。噢,对了,这就是自行车吧。这劲头,可不输给那高头大马啊!
行人们纷纷往两边闪开,给那自行车腾开一条路。那车子嗖一声就过去了,小孩这才看见,那自行车的后座上还坐着一个穿着浅色长衫的哥哥,风带起他的衣摆,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抬手撩了撩粘在唇上的发丝,好看得像是画片上的仙子。
小孩们高兴极了,拍着巴掌跟在自行车后面边跑边叫。
柳依依坐在后座上,冲小孩们挥手。此时,他满眼都是青葱的柳树和满湖的荷花在倒退,而自己不用动分毫,花一丁点力气。这样的感觉多么的神奇。这么无拘无束、酣畅淋漓。大概,这就是神仙吧?突然,柳依依觉得自己竟然咂摸出了些许皇上的心情。那便是在因循守旧的拘束中渴望的自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出来,觉得身体中的污秽和烦闷都一起被吐了出去,神清气爽,很想大声地喊个嗓子。
熙熙攘攘的什刹海荷花市场中,一声清脆嗓子刺破天际:“恁看那清空碧朗,闪灵光,瑞蔼蔼祥云散奇香。还有那乘鸾跨鹤随意翱翔。”
“好啊!”
“好!”
这一嗓子把什刹海里的鸟儿都惊起来了,扑棱棱地往天空中飞去,人们回味了一会,不约而同地给他叫起好来。
柳依依这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朝人们抱拳拱手。
富兰克林在前头哈哈大笑。车子骑得更快了。
他的背心对着富兰克林的背心——与他的距离大约就只有一个拳头。他几乎能感觉到由他的背上散发出来的温热的气息。那是怎样的一种气息呢?似乎有些海盐和松木的味道,混合着微微出汗的味道,还有金灿灿的艳阳的味道。令人有一种迷醉的感觉,像是一坛子陈酒散发出的那种低低沉沉的气息。小风幽幽地吹来,他觉得很舒服,整个人越来越松弛,不知不觉的,就靠在他的背上。
“柳先生,卖荷叶粥的,是哪一个呢?”前头的富兰克林听他没了声,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呃?”柳依依抖了一抖,回过神来,只觉得身上的血液奔涌,心也突突地跳起来,只好怪这太阳怎么这般猛烈。“噢,到了到了,就快到了,前头看见了吗?”他随手指了个小吃摊。
荷叶粥,就是把米煮得七八分化,等粥面上浮起一层油亮柔滑的米油,用新鲜的荷叶盖在上头,荷叶那种特殊的香气很快就会被浸透在粥里,之后加了糖,等晾凉了,便可以乘出锅了。夏天来一碗,生津止渴,清凉去暑。
“好的,在那,我看见了。”富兰克林答应着。不多一会,车子便停在摊子前,柳依依手一撑,跳下自行车。
“老板,来两大碗荷叶粥。”
“好嘞您呐。”小吃摊的老板拿了两只挂釉的大碗给他盛了满满的两大碗。那粥清透润滑,在碗里散发着醇厚的米香,阵阵钻进鼻孔里,勾起来馋虫。柳依依道谢,伸手接过,刚要递给富兰克林,猛然又想起苏婉彤说的话来。他们英国人吃得那么仔细,这么贸然让他来喝荷叶粥,也不知道人家乐不乐意,嫌不嫌弃。顿时手悬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闻着真香。”富兰克林看出来他有些窘迫。
“你,你今天肠胃好吗?”他拍拍肚子,小心翼翼地问到。
“肠胃?”富兰克林莫名。
“嗯,那什么,我听说英国人肠胃不好,不能乱吃外头的东西。这就是粥,拿米熬的,这个……挺干净的,你能吃吗?”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怕自己不吃这些小摊,又不好意思不吃。中国和英国的饮食自然是天差地别,刚来的时候也是结结实实的拉了好几天的肚子。作为一个古板的英国人,大概只会婉拒,富兰克林骨子里虽然还是有传统英国人的那种古板的一面,但是,谁让他是学社会人类学的呢?来中国的目的,不就是田野调查,收集论文材料吗?
富兰克林想捉弄他一下,一本正经地说:“作为一位绅士,在这么多来来往往的人面前吃东西是不礼貌的。在英国,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噢。都怪自己头脑又发热,捉弄人家吃了一顿卤煮,还以为他什么都能吃呢。柳依依一下子焉了下去。活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小狗。他恨恨地想,行呀,今天小爷放开肚皮!喝它个两大碗!不料,手一空,一碗粥被富兰克林接了过去。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这里又不是伦敦。”富兰克林举着那碗粥,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真香。我等不及要尝一尝。多谢款待。”说着,就着碗边喝了一口。
“哎,哎,别客气,好喝再多来一碗。”柳依依终于释然一笑。
富兰克林摆摆手表示已经不必了:“这个粥很好喝。真有一股荷叶的味道。柳先生,多谢你。往后,无论你给我吃什么奇怪的东西,我都会吃。”
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奇怪的东西?我尽是给他吃奇怪的东西了吗?
柳依依嘿然一笑。
这当儿,听见有人在背后道:“咦,依哥!今日怎么得空来什刹海来?我哥呢?哟……还有位洋爷爷跟这儿呐?”
富兰克林回过头看着来人,瘦高个,长脸,竟有七八分何世芬的影子。只是那眼睛没一点水气,看着疲惫不堪,像是抽福寿膏的。一个穿着紫红色旗袍烫着头的姑娘挽着他,那神态一看便是滚滚红尘中的风月女子了。
柳依依瞄了一眼那个姑娘,不屑地道:“哟,是何二爷啊。您滋润着,还能够想起你哥来?”在他眼里,何家老二何世缘,何世芬的亲弟弟。就是个寄生虫,吸血的妖怪,就是他的贪得无厌才把世芬哥逼进相公堂子。
“瞧您说的,那可是我亲亲的哥哥,时时刻刻都摆在我的心尖尖上。”
“这就对啦。你不把他时刻摆在心尖尖上,哪能算计清楚他的钱啊。”
何世缘讪讪地笑道:“依哥,您这嘴还是这么不饶人啊。哟,自行车!可以啊依哥,这东西可贵重着呢。还交了洋人朋友呢。这位洋大人是……?”何世缘打量了一阵富兰克林。何世缘向来是个只想舒舒服服一步登天的人,结交权贵,拍马溜须,那是重中之重。现在洋人在北京城这么风光无限,呼风唤雨,哪能放过一个洋人呢。
富兰克林看了一眼柳依依,发现他眼睛里是鄙夷的神色,于是只是出于礼貌,朝那人点点头,表示问好。
“这位洋大人……不熟。找我问路的。”
问路,问路还问了碗荷叶粥呢。何世缘知道柳依依不待见他,当着洋人的面也不好像个牛皮糖似的,长长的日子呢,谁知道往后会遇着谁。只得朝富兰克林做了个揖 ,转移话题:“噢对了,今晚有个牌局,在侯次长家,我哥也去,您也一起?”
“多谢您。谁认识我啊,带去给何二爷您丢面儿。”
“哎哟依哥,您在这四九城不也是个角儿啦,谁不认识您啊。是吧?”何世缘捏着那美女的下巴,朝柳依依努努嘴。那美女娇羞地点点头。
“二爷抬举了。不耽误您的大事了,我得去给这位洋先生指路。告辞。”说罢拱拱手,就要将何世缘打发了。
何世缘鼻子里哼哼了几声,挽着美女趾高气扬地走了。
也不知道狂个什么劲儿。花的是自己的钱吗?全不知道心疼。怎么这么心安理得呢?
富兰克林先前便听说何世芬的弟弟不是个善茬,今天一见,虽然和世芬模样差不多,性情可不一样。他与随和善良的世芬根本不是一路人。
“什么玩意。”柳依依朝他的背影啐道。
“卖绫绢花咯——”一个货郎吆喝着走过来,肩上担着两个纸箱,箱子里头摆着些绢、灯心草、纸等做成的细花饰品。
富兰克林觉得颜色爱人,好奇地凑近看了看,拿起一支粉色的海棠花,觉着那花做得逼真又鲜艳,一问价格,也是便宜:“这花这么鲜艳,戴在年轻姑娘的头上再合适不过了。我给立夏买一个吧。”
柳依依一拍脑门:“哎呀糟糕啦!忙着喝粥,怎么的把立夏给忘了。”
骑车、喝粥、遇上何世缘,这才发现,出来那么一会竟已经过去一个多钟头了。
立夏肯定早就回去了。于是两个赶忙地喝完粥,抹抹嘴,一溜烟地骑车回到油漆作胡同。只见小姑娘正气嘟嘟地坐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嘴巴上能挂个油瓶。见了他俩,把一盒紫金锭往柳依依怀里一塞,就不做声了。
柳依依赶紧把那海棠花拿到她面前哄她:“你看,富老爷给你买了个小玩意。好不好看?”边拈着花,边唱了一句:“李凤姐,来来来,我与你插……插……插上这朵海棠花。”
立夏这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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