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入了泥潭就再也当不得荷花

入夜,华灯闪耀,这才是富贵闲人们一天的开始。晚饭吃过,已经是九十点钟了,侯次长家的牌局刚刚开始,摆了五六桌才勉强容下这么些人。太太小姐、先生公子,几个凑一桌,热热闹闹的。
何世缘自然是要挤破脑袋和次长坐一桌,对家。
“四万。”侯次长是个宽脸,大酒糟鼻,像个冰糖葫芦挂在脸上。点了根烟,掉在嘴里,烟熏火燎的,他眯着眼睛啜着嘴,活像个叼着糖葫芦的老鼠。
“碰。”何世缘推到两张牌。趁侯次长弹烟灰的功夫,抬头看了一眼依在他椅子扶手上的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哥。那位花枝招展的小哥正剥了一个荔枝放到侯次长嘴里,擦擦手,轻轻地比了个三。
何世缘心领神会,装作纠结了半天的样子,挑出一张牌:“三筒。”
“和了。”侯次长高兴得一拍桌子。
“我又放炮啦?”何世缘摇头摆手,装得一脸的颓丧。“不玩了,侯次长这牌技出神入化,再玩下去,我怕是裤子都要输干净了。”说着便站起来。
侯次长一边笑一边露出黄牙,就是那种边抽烟边喝茶,被熏黑泡黄的黄牙:“小崽子,别捡些我爱听的说。”罢了抬起头来看看柱子边上立着的大座钟:“这牌都打了几圈了,何老板还不见影子。你哥真是大名角儿了,请他打个牌,都这个点钟了,还不见人,真是拿架子。”
“瞧您说的,哪有的事儿。”何世缘一拍巴掌,赶忙颠儿到侯次长身边:“今儿是他的大轴,而且……那孙大帅,是座上宾,今儿专门来捧他,嘿嘿,我哥下午上戏之前还嘱咐我把您伺候好了,他脱了身就来。”
“孙大帅?怪不得,这年头,端着枪的才是爷,我这村夫野老的,难怪人家看不上。”
“哎哟我的爷!”何世缘巴不得把自己弯成个虾米,假模假样地甩了自己两个嘴巴:“怨我,都怨我,我是中午才和我哥说了晚上的牌局,那孙大帅是早几天就定了今晚的戏票,我哥他也不能够推了啊,唱戏的本质上也是买卖人,也得诚信。对不住您啦,您给担待点,我哥的心怕是早就飞到您这儿来啦。”话中有话地轻轻地推了侯次长一把。
“诚信”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不免有一种喜剧的效果。侯次长哈哈大笑。
此时,何世芬正站在侯次长家的大厅门口。
门缝里传来靡靡之音,混着打牌的噼啪声、女人的撒娇声、烟斗磕在痰盂上的当当声,直往他的耳朵里钻来。他只觉得头嗡嗡作响。何世芬是见惯了风月的人,来到这儿便知道,今天的牌局就不是一个牌局,说难听些,怕是个嫖局。
侯次长是官场上混的人,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是专门绷门面的。侯次长是那儿的常客,可那便是逢场作戏,因为他只喜欢白净的小郎官,对着女人就是干活儿没本钱。
可何世缘把胸脯都拍紫了,求他帮个忙,说是这侯次长手握交通部的资源,他有个大买卖,如果得了他的帮忙,就再也不必花世芬的钱了。他说,是最后一次,最后、最后一次帮他忙了。而且他保证,这就是个简简单单的牌局,让他在那里坐一小会就行。
何世芬居然相信了。
里头的人坐等也不见人、右等也不见人,何世缘机灵都快抖光了,沉默了一会,站起来道:“我哥这是要扮成天仙呢?花这么长时间,我看看去。”于是推开门。
何世芬就站在那,一束银色的月光就照在他身上,亮堂堂的,显得他那么粉雕玉琢,那么清秀。好像他还在戏中。
“哥哥哥,你你怎么在这?”何世缘吓得都结巴了。
侯次长一听,嚯地站起来,不顾一位次长的脸面,也不管那个小哥,一推椅子,推得椅子上的那个小哥一踉跄。“何老板!您可算来啦!”侯次长赶忙上去,一手拉着何世芬,另一手覆在他的手上,将世芬引进屋子里。
大厅里乌烟瘴气的,何世芬刚从外头进来,猛地吸了一口,连连咳嗽。
“掐了掐了,都把烟给我掐了啊。”侯次长对着五六桌麻将指点一遍:“何老板嗓子金贵,受不得你们这些烟熏火燎的。”
“次长啊,您对美人可真是疼惜啊。”有一桌的太太打趣。
“次长最是爱惜人才,何老板是梨园大拿,是人才,可不得好好呵护着嘛。”连别桌的女人都看得羡慕起来。
侯次长牵着何世芬坐下,喊边上的一个小厮:“去,给何老板端茶来。”
“多谢侯次长,不必麻烦了,我今天嗓子和身子都不大爽利,头也昏昏沉沉的,像是要感冒了,有些坐不住。可您抬爱,我一定得来拜会您。”何世芬已然是打着退堂的主意。
何世缘一听,这哪行,这不煮熟的鸭子要飞了吗?眼珠子一转,过来给他拍着背说:“哥,你怎么这么不疼自己个儿啊。难受吗?”何世芬不知道他要使坏,牵强地笑笑,轻轻地点了点头:“还行,等会回家休息一阵就好了。
”“那哪成呢,万一你在路上不舒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有个好歹,你叫我可怎么办。”何世缘那样子,不知道的人看着,怕是要感动于他对他哥的情谊。他突然一击掌,像是想起来什么:“侯次长,我哥这身板打小就娇气,受不得风受不得热的,您看,能不能给他找个床榻歪一会歇歇?”
何世芬一听,倒抽了一口凉气。
“何二爷对哥哥的这份情谊倒是可圈可点。”侯次长背着手称赞他。
“这是我亲亲的大哥,我不关心他,那还是人吗。”
“不不,不用了,我才下了戏,衣服上都沾的戏园子的污秽,回头把您的床榻给弄脏了。”何世芬恐惧极了,极力想逃。
“何老板您这是哪儿的话啊,那点褥子,还有您金贵?”侯次长招呼一个小厮:“你带着何老板去我的卧室休息一下,好生伺候着。”小厮答应着,弯腰退到一边,等何世芬起来。
可怜的世芬已然是骑虎难下,只得站起来,道了谢,跟着小厮出门去。他冷冰冰地盯了一眼何世缘。这一去,只怕是要入了虎口了。他走进侯次长的房间,里头宽敞而暧昧,一张大床铺着深色的缎子被,仿佛没有尽头。他不想多看那张床一眼,只是在书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心里不停地念叨:我答应过樊川的,我答应过他。我答应过他好好唱戏,只唱戏。何世芬在脑子里给自己想着法子解着套:该来的总要来,不躲,我不能躲。等侯次长来了,我就当面拒绝他,我要告诉他,是何世缘给我下了套,我不愿意再做相公了。
当小厮把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何世芬的心也随着那一声闷响停了半拍。
美人在房间里等着,侯次长哪里坐的住,心里像猫挠一般,找了个借口,说是尿急,便离开了牌桌。
何世芬还在那里给自己壮胆,听得门“喀嗒”一声,还是像只受了惊得兔子跳了起来,这一下,让他的脸更加红润,更加楚楚动人。
“何老板,可觉得好些?”侯次长脸上挂着笑,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世芬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哟,怎么不去床上歇着 ,干坐在这椅子上?”
“侯次长,我……”何世芬始终是风月场上混过的人,侯次长有身份有地位,这么直接说,怕扫了兴,也给自己将来的路埋下祸害。
侯次长可不认为何世芬已经不愿意再干这一行了,想想前些日子,他和贝勒爷床上的那些事可是圈子里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呢。他走过来,将何世芬拉到床边坐下,将手覆在他的手上。
“何老板可真的是要感冒了,这手凉成这样。”说着趁机捏了捏:“啧啧,这可真是唱戏人的手,这哪是手啊,这是羊脂玉啊。和你这手比起来,别人的都是爪子。”
何世芬全身的血液都往脑袋上涌来,手往回一抽,脸一绷,嗓门大的自己都吓了一跳:“侯次长,谢谢您的好意,我回去休息一会就成,就不在您这叨扰了。”
侯次长显然没料到这温顺的羊羔突然撒开蹄子要蹶人了,脸色一变:“何老板去哪?好大的架子,果真是有孙大帅的枪杆子撑着腰呐?这么硬?你不也是个图快活的风流戏子吗,见一个上一个。贝勒爷那待你可是真真的好,就被你这么一脚踹了?也活该他不敢言语,谁让你又傍上了枪杆子呢。”
“没有的事,孙大帅是捧我的戏,不是您想的那样。贝勒爷,早就厌烦我了,我哪能栓得住他啊。”何世芬肺都要气炸了。这人啊,万不能进了泥潭还总当自己是朵荷花。一旦进了泥潭,在人心里,那就永远是只臭虫。
“何老板,我听说,傍你的那个小柳老板,和你可是亲密无间啊。他叫什么来着?柳——柳樊川是吧?”何世芬一听,顿时被拿住了七寸,犹如五雷轰顶,全身冰凉。何世缘这个混蛋,想是料定了他不会从,竟然把柳依依这个杀手锏抖给了侯次长。
“这柳樊川听说也是貌如潘安?听说老王爷可是求之不得呢。这么些年,还念念不忘。”侯次长手竟然捏上了何世芬的下巴:“何老板,你放心,我不会像贝勒爷缠着你不放,我就只要你一晚——”何世芬脸色煞白,惊恐得马上要逃走。刚想将他的手拍开,心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是他自己。
他说:“樊川,你要趁我还能护住你,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不,不能逃。为了樊川,他怎样都好。反正自己已经那么脏了,多一次,无所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眨了眨眼,把眼睛里的水汽眨巴干了,妩媚地笑道:“瞧您说的。贝勒爷可没有您的福分大。”
侯次长顿时整个人都酥了,趁着劲儿搂住他的肩膀,爱怜地说:“你看你,手还是冰凉凉的,赶紧休息一阵,一会陪我去打个牌?”
“侯次长您就瞧好吧,到时候,您要哪张,我就给您摸哪张。”
“摸?怎么摸?摸哪?”
何世芬笑眯眯地往侯次长的大腿上一坐,搂着他的脖子,往后一仰就倒到床上:“您说哪儿,就是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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