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有人在雨中为他撑起伞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灯下虫草鸣。
这离秋天还远着呢,虫子的鸣叫为何如此孤寂?是在嘲笑我、看不起我吗?可是这就是我的选择啊。
何世芬心里已经乱了章儿,偏巧,又是个雨夜。他醉得一塌糊涂,独自踉踉跄跄地从一辆人力车上下来。
灯火在雨中越发昏暗,像是被掐住脖子呼吸不了,闪闪烁烁地求救。已经不知道几点了,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三三两两的老鼠在街边觅食,见人来了,吱吱地蹿进了暗处。
酒劲让风一吹,雨一激,如同无数蛤蟆往头上跳,又湿又重,很快便撑不住,急忙扶住一堵墙干呕起来。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把周身的污秽吐出去,甚至是心,也一并吐了吧。可惜,干呕了半天,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雨越下越大,兜头兜脸地往下砸,给他浇得透透的。他呕得再没了力气,顺着墙滑下来,坐在墙根喘息。
这样才好呢。何世芬心想,要是这雨能把我一层皮冲下来,这样才好呢。
雨突然停了。可是满耳朵都还是哗啦哗啦的声音,还有远处的雷在低吼。
奇怪……是伞吗?
何世芬睁开沉重的双眼,借着昏暗的路灯,见有人递来一方手帕。他顺着往上看去,看见一张清俊的脸,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个油布包,这脸,好像在哪里见过,又觉得很面生。
何世芬木木地接过手帕。
“何老板?你没事吧?”那个人蹲下来,替他拿掉黏在脸上的湿漉漉的头发。
“你……你是……谁?”何世芬问。
“我叫白金泽。是侯次长公子的同学。今儿到他家去,碰巧见着你呢。”那人笑得真是温柔啊。
“见着我?哈哈哈哈。”见着被吃干抹净糟蹋后的我吗?何世芬心里被撒了一把盐,突然笑起来,笑得浑身乱颤。
白金泽没在意,只当他是个醉葫芦:“何老板,你醉得厉害。虽然是夏天,但是大半夜的,你就这么坐在雨里,担心着凉啊。来,我扶你起来。”白金泽说着,拉住他的一只手,想把他搀扶起来。可是,烂醉如泥的人本身就是没有骨头的,又加上下着雨,更是如同一条泥鳅似的抓都抓不住。白金泽还拿着一包书,根本使不上劲儿,只好把手伸进他的两个胳膊底下抱住他,一出力,才站起来。
一阵温度从白金泽的胸膛上传来,何世芬觉得好温暖,不由得鼻头一酸。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白金泽气喘吁吁地把他倒了个面,总算将他架住。
“家?呵呵……我家在哪?我配有家吗?”何世芬借着他的力量踉跄了几步,被沉重的身子拖着,又跪在地上。这会,白金泽已经和他一样,被淋得透透的,衬衣整个贴在了身上,他干脆把伞一扔,又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抱在怀里。
“别闹别闹,乖乖地,不然我可架不住你啦。”白金泽像是哄小孩地哄着这个醉汉,腾出一只手来,帮他顺了顺头发。
还算有用,何世芬没有再撒泼,乖乖地站好,东歪西倒地,说:“哈哈哈。我没家……没人要我……没人。”他嘟嘟喃喃地,声音越来越小。
这可怎么办啊?眼看着他就要睡着在路边上了。大半夜的,要是小命交代在这儿了,那这个罪名谁担待得起。白金泽动了恻隐之心,哄他:“怎么会没人要,有人呢。那,去我家吧,我要你,行不行?”
何世芬像是睡了过去,没了声音。
“哎。”白金泽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到:“明天还上课呢。不,现在已经是‘明天’了。”连拉硬拽的,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折腾了半天才把他捡回家。
何世芬这一觉睡得可真长。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并没有人。房间小小的,有三分之一都堆着大大小小的书本,大样的陈设只有床和书桌,显得有些磕碜,却拾掇得干干净净的。
他微微动了动,觉得脑仁还是突突直跳。一抬头,只见自己昨晚上穿的那件白色长衫洗得干干净净,已经干了八九分,正在窗口迎风飘荡。他一惊,赶忙低下头,还好穿着衣裳。是件家常穿的普通衣裳,只是有点大,袖子怪长的。
正午的阳光将那衣服照的像蝉翼一样,透出朦朦胧胧的光。何世芬却觉得刺眼。他赶紧闭上眼又迷糊了一会,这才模模糊糊地想昨夜的事。
伺候完了侯次长,他自己开始讨酒喝,喝得酩酊大醉,然后便要回家。侯次长说用汽车送他回去,他坚决不从。何世缘赶紧巴巴地过来说送他回去,被他借着酒劲甩了两个大耳瓜子。跌跌撞撞地自己出去,冒着大雨上了一辆洋车。还大大方方地塞了一个银元给洋车夫。
还有呢?倒是记得,是一个叫白……白金泽的人把他扶起来的,可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何世芬又躺了一阵,觉得肚子空空,咕咕乱叫,只得爬起来,这才看见书桌上有一个砂锅,砂锅下面压着张字条。砂锅被几本书围住,难怪刚才没看见。他揭开锅盖一看,是一锅子水,熥着一个小碗,一个杯子。碗里里头放着两个包子,杯子里是一杯豆浆。
这会,水早已经凉透了,包子和豆浆也早已冷了。何世芬从砂锅下面抽出那张字条,只见上面写着:
何先生:
砂锅里是我早上才买的包子和豆浆,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醒,我用热水熥着,你醒了要是还热着,就趁热吃吧。
昨晚大雨,你的衣服湿透了,我怕你着凉,给你换了。
另,钥匙你走的时候给我放在门口的花盆下面就行。
白金泽
噢,钥匙?何世芬这才看见砂锅旁边还有一把钥匙。他捏着那把钥匙,嘴角笑了一下。
包子和豆浆已然冷透,那又怎么样呢?到肚子里去暖暖吧。何世芬把包子和豆浆吞了,心里竟然生出一股暖意。
外头天气真好。可是,不管如何眷恋白天的骄阳,夜晚终将会降临,这便是不可抗拒的命运。
柳依依画好妆,戴好水纱网勒好头,还没穿戏服。时间还早,便靠着门框边嗑瓜子边和虱子说话。
“世芬哥一晚上没回来?”
“可不是,我还给他等门等了一晚上。睡都不敢睡实。”
“没在我这啊,他去哪了?”
“我只知道是二爷叫他去一个牌局。虽说打牌的人是不看钟点的,可是搁谁坐在那能打一通宵啊。”
柳依依这才想起来,在什刹海荷花市场遇着何世缘的时候,他确实说了要带世芬哥去一个什么牌局。
正想着,听见有人说:“小姐您好,请问何老板在吗?”
柳依依偏头一瞧,只见是长得文雅清秀的人,穿着件学生服,看着有些拘谨。
“您是……?”白金泽一听这嗓门,心道,这是个男人!脸一阵热,赶忙改口:“对不起,先……先生,我姓白,我找何老板。”
“噢,白先生。何老板正在里头扮戏呢,您有什么事儿,告诉我一样的。”柳依依心里生出了些警惕。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那,我在外头等他吧。”白金泽听他这么一说,知道登台之前不便打扰。
柳依依朝他点点头,便转身走进屋里。边走边琢磨:我怎么看着不对劲啊?哪位白先生?怎么没听他说过?
“柳老板,差不多该您上场啦。”催场的伸进头来喊了一嗓子。
柳依依心里头装着事儿,老想着那白先生,在台上眼睛就不自觉地朝底下的座儿挨个扫去。果然,那白先生就在池座子里呢。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立领学生服,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仿佛是在课堂上一样,非常认真。双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捏着拳头放在膝盖上。
他为什么会这么在意那个白先生,连自己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柳依依心里觉得好笑,偷偷地看了一眼何世芬,只见他的视线也正集中在那白先生的方向,眼睛里隐隐约约有些笑意。
这!太不对劲儿了!
何世芬正在唱一段西皮快板:“含悲忍泪托故交,为姐仙山把草盗,你护住官人受辛劳,倘若为姐回来早,救得官人命一条,倘若是为姐回不了,你把官人遗体葬荒郊,坟头种上同心草,坟边栽起相思树苗,为姐化作杜鹃鸟,飞到坟前也要哭几遭。”
越这么想,越觉得世芬哥的“西皮快板”越唱越快,快得琴师都要托不住了。
这大约只有赶场子,忙着早点结束的时候会这样,世芬哥在忙什么?他要赶着去做什么?
散了戏,回到后台,虱子正拿着何世芬的水壶给他喝茶。只见他匆匆地喝了一口,便伸头向门口张望。
柳依依试探着跟何世芬说:“世芬哥,刚才有位白先生找你。”
“白先生?在哪?他刚才来过了吗?”何世芬一听,赶忙问他。
“我说你在扮戏,他说他在外头等你。”柳依依心里像有个鼓点,咚咚咚地直打:“世芬哥,这白先生是谁啊?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他是……是一个朋友,昨儿刚认识的,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
“世芬哥,别忘了,你答应我要好好唱戏。”柳依依没头没脑地说。
何世芬听得他话中有话,笑道:“依依,你看那白先生,就是个穷酸的书生样。我能图他什么?他是个穷学生罢了,昨晚跟世缘喝酒,没留神喝醉了,亏得他收留了一夜。他一早出门上课,我没来得及把钥匙还给他,他现在来取钥匙呢。”说罢,招呼虱子过来:“虱子,你去找刚才那个白先生,让他等我一会,我马上就来。”
柳依依一紧张,不自觉地拖住世芬的胳膊:“晚上你还回来吗?”
世芬悄然一笑,轻轻地抱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缓缓地说:“放心,我就是在他家住了一夜,什么事儿都没有。”
世芬哥的话,他总是相信的。可是心里,怎么就觉得空空落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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