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夜风雨,终是有缘

何世芬确实是喜欢上了白金泽。似乎是在那夜的雨中,当他为他撑起伞来的那一刻就喜欢上他了。那天,在白金泽家,他捏起那把钥匙,就故意忘了将它压在花盆底下。他是故意带走的,只因为他想再见他一面。果然,他便来听他的戏了。
白金泽家是河北的,他爷爷是前朝的翰林,家里书香门第。从他爷爷往上数几代,都是读书人,所以他家顶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好好读书。可惜后来犯了事,给抄了家,就家道中落了。所以他到北京来,是投奔家里的亲戚,来北京读书的。念书好的人,无论什么样的书都念得好。这大约就是天赋。虽然他从前在家里念的是四书五经,之乎者也,但是进了洋学堂也一样不含糊。门门功课第一。而且他理科天赋极高,连物理这样的知识都轻松拿捏,这对旧家庭出身的人来说,实属难得。
可惜他现在的家,也没多少钱供他读书,那时候,书又不是重要的东西,毕竟填不饱肚子。只能归类为奢侈品。所以有时候他会去阔的同学家借一些。阔绰的人家总是有很多书的,不管看或不看,仿佛只要摆在那里,就可以立马区分出阶级,提高品位似的。
那天晚上,白金泽是去找侯次长的公子借书去了。侯公子将他领在书房里,送过些茶点后,便去快活了,完全忘了有这么个人的存在。这正合了他的意,一个人在书房里读得酣畅淋漓。读得忘了时间,等看表的时候,发现已经快十一点了。白金泽放下书,等了一阵,还是不见侯公子,时候实在是不早了,只好自己出来去找他。
侯家是广亮大门的深宅大院,大得不知道又几进,夜晚天又黑,白金泽也记不清刚才来的路,只好寻着麻将和跳舞的声音,一直摸到了大厅门口。这时,他看见大厅门口站着个人。
月光皎洁柔和,如同一块温柔的轻纱笼罩着周围的夜色,那人就在那样月光里站着,秀眉俊目,睫毛又长又密,似乎还挂着水珠。玫瑰色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雪一样的白牙。一袭白色的长衫,清瘦得令人心疼。
回想起来,白金泽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自己的想象。因为,在不甚明亮的月光里,大概是看不清楚这些细节的。
白金泽看住了神,直到有人将那人迎了进去。他听到他们叫他“何老板”。他在那里不知道愣了多久,直到侯公子来找他爸爸,见他站在门口,才猛然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
“金泽,书看完了?”侯公子上去问他。
“噢,适之,刚巧你在这里。我正要来找你,跟你告辞呢。书我看完了,这几本能不能借我回去看看?”他把手里的几本书递到侯公子眼下。
侯公子都懒得看是什么书,答道:“你拿去吧,慢慢看。”白金泽高兴极了,连连道谢。“适之,那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明天还上课呢。”
侯公子大概是觉得有点怠慢他,传出去有辱高门大户的名声,于是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忙什么,还早呢,你难得来一趟,既然书看完了,跟我去玩一会再走?”
“哎?不……不必了……”
侯公子竖起眉毛,说:“书呆子!读书哪天读不是一样?书嘛,它又不会跑!一会你去我那书架上翻翻,想看哪些全打包拿走。今儿就在这放松放松,世界上的事,不只读书才有意思。有意思的事情多着呢。”
白金泽低着头想了一会,也不便扫侯公子的兴。而且,他答应了,想看哪本书都能借,如果把他惹不高兴了,那么些书就看不着了。掂量了一会,点点头答应了。
“这就是了嘛!”侯公子一拍他的肩膀,把他领进了大厅。
房内又宽又高,甚是华丽,水晶吊灯熠熠生辉,红木家具高大奢侈,五六张麻将桌熙熙攘攘的人,好不热闹。
“大爷,你替我几圈,快,我内急。”有一桌上有人喊侯公子。
“别听他的,他是怕输光了!”同一桌的女子笑他。
“你们心肠怎么这么坏!竟是要把人家剥光了不成?真是最毒妇人心!”侯公子一边笑一边走过去坐下:“去吧,林爷,别把玩意憋坏了,漫漫长夜呢。”说着朝桌上几个妖艳的女子挨个扫了一遍,挨个传了眉目。
白金泽立在侯公子身后,也不知道该站还是该坐,一脸窘迫。
“金泽,会打麻将吗?”侯公子问他。
“不……不会。”白金泽诺诺地答道。
几个女子这才看见有个清秀的小哥呢,打趣道:“大爷,这小哥哥是谁啊?油头粉面的,真漂亮。是您的……相好?”
“去去去!”侯公子笑着骂道:“这是我同学!我还没饿到吃窝边草呢!”说着站起来,硬把白金泽按在麻将桌边坐下:“不会正好,听说,不会打麻将的人才是赢大钱的料。打着!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又朝几位女子色迷迷地笑道:“各位姐姐小心些,别被这初生的牛犊赢了。不然,待会输了……里头的衣裳。”
几位女子哈哈大笑起来。
白金泽推脱不过,只好坐下来,侯公子站在他背后教他打。竟然连和了三把。
“哈哈!我说什么来着!金泽,你是一个打麻将的奇才啊!”侯公子索性让人拿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
白金泽从麻将桌上一抬头,突然看见刚才门口看见的那个人。那人坐在侯公子的爸爸身边,手被拉着,虽然嘴角微微笑,但是却能够看出来他眉宇间有一种落寞和无奈,还夹杂着些许惊恐。
“适之,那是谁?”他忍不住问侯公子。
侯公子顺着他的眼睛看去,噢了一声。“你不认得他吗?他是何世芬,唱京戏的何老板。红极了,大红角儿。哎哎哎,打这张打这张。碰一个。”
“唱京戏的?没听见今天你们家唱堂会啊。”
“他不是来唱堂会的。他是……”侯公子顿了顿,老头子的那点嗜好,怕是不能乱说。
“他是个兔儿爷!”对家的那个妖艳的女子拿一只手挡住嘴笑了起来,血红的指甲,像是刚吃了人。
白金泽暗暗地吃了一惊。这么好看的人,竟然是做这个的?不是说是大名角儿吗?犯得着吗?
过了一会,只见一个小厮引着何世芬走了出去,白金泽的眼睛也一直跟着他走了,直到看不见。白金泽被侯公子缠在麻将桌上,竟然赢了两百多块大洋。借几本书真是不容易。白金泽感叹。
一直折腾到了夜里三点,侯公子才放他回去。这时候,天空中雷声阵阵,像是要下雨了。侯公子给他塞了一把伞,他借了张油布,将书本包严实了,才往回走。
然后,他就在街上遇上了雨中的何世芬。说实话,他那时候是没有一丁点想法要把他带回家的。可是他死活不肯回自己的家,总不能让他冒着大雨睡在大街上吧?
白金泽抱着他,将他拼命拖了回去,想着他是个唱戏的人,万一坏了嗓子,那饭碗可就砸了。于是就给他脱了衣裳,擦洗干净,换了套自己的,把他搬到床上躺好。过了一会,又怕他醒了嫌弃自己的衣裳,就把他的衣裳洗干净晾好,忙活了一阵,发现天都已经发白了。这还睡什么睡?干脆洗漱准备去上学。临走,怕他起来饿了找不到吃的,又买了包子和豆浆用热水温着,留下钥匙,写了字条这才去上课。
本来白金泽是不可能会去戏园子的。尤其是何世芬何老板的戏,得花两块现大洋。这笔钱几乎已经够白金泽吃一个月了。当时将钥匙留下,是因为那锁是明锁,没了钥匙锁不上。可他就这么一把钥匙,哪知道何世芬会忘了把钥匙放回花盆底下。还好,他打麻将的时候帮侯公子赢了两百多块,临走的时候侯公子硬是抓了一把塞给他,数了数也是十好几块现大洋。反正也是得来便宜的钱,好吧。咬咬牙,花了两块钱买了一张戏票。
在看何世芬的戏之前,白金泽也听过别人的戏,故事梗概、戏词、身段也是知道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看了何老板,才知道什么叫一场好戏。白金泽痴了一样盯着戏台,一动不动,像是灵魂出了壳。他被包裹在他营造出来的世界里,飘荡在戏园子的上空,混混沌沌的,看着何世芬在台上一颦一笑,水袖一收一放。他像是近在咫尺,在他耳边轻轻吟唱,耳鬓厮磨;又像是远在天边,就算拼尽全力,也不能摸到哪怕是他的气息。他像是走在他前面的一个不远不近的虚幻,伸出手去,只能抓住一片绚烂的虚无。
何世芬在台上见着他,似乎双眼含泪,于是世芬心中一动,莞尔一笑。他心中暗暗地叹道:我在台上唱了这么久的戏,我自己的戏码,什么时候才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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