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何二爷偏要捧曹老板

听完世芬的戏,白金泽竟然觉得自己这才是自己这辈子第一次听戏。以前听的那些戏,就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不像何老板似的,那双眼睛顾盼有神,一笑一颦,带着他飘飘然然,带着他进入了别人的人生。他恍惚而朦胧,似乎沉醉在梦中,周遭的声音渐渐远去,只剩下何世芬的声音,袅袅地盘旋着。朦胧中听得有人叫他:“先生……白先生?”
他一回神,似乎在迷雾中看见何世芬笑脸盈盈,猛然间还以为是还在戏中。啊,是个幻境呢。于是他便也微微笑着,伸手朝世芬的脸探去——反正这就是个幻境罢了。突然,指尖却意外地触碰到了温热,他瞪大眼睛,如触电一般缩回手。脸上泛起一片淡红:“咦?何……何老板?对不起,我,我看得太入戏。”
何世芬朝他摊开手掌。白金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手,欺霜赛雪,像是透明的一般。手掌心躺着一把钥匙:“白先生是来找钥匙吧?真是对不起,竟然忘记把钥匙放回去,还让你特地跑一趟。”此时的何世芬还没有来得及卸妆,绯红的胭脂在他脸上如同云霞一样妩媚,鲜红的嘴唇像是花朵一般娇艳。白金泽觉得呼吸有些局促,恍恍惚惚地,眼前竟然浮现出在侯宅看见世芬的样子,联想到后来发生的事,心中竟然一阵阵发紧,不由得低下了头。
何世芬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来接钥匙,诧异地弯下腰去看他,对上他的双眼,发现他眼角微红,仿佛是有眼泪。
“白先生?”何世芬的声音如同一只温柔的触手,直直地挠进他的心窝里,搅得天翻地覆。
“啊,不是的不是的,没关系。”白金泽抬起头,似乎是深呼吸了一下,才从他手里接过钥匙。那钥匙还带着何世芬的体温,白金泽将它捏在手心中,脑海中竟浮现出《红楼》中的一句话: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又是欢喜,又是伤心。
此时,外头又下起雨来,惊扰了两人的梦。夏天的雨总是这样说来就来,刚开始还是细细密密地,不一会就是倾盆大雨。那日在雨中的醉态,何世芬依稀还能记得一二,他那般真实又无奈的自己,清醒的时候,连自己都无法面对。他只在唱戏的时候,是高高在上的角儿,下了戏台,便是任人摆弄的玩意。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把最深处的自己暴露出来,让人一览无遗。也许是因为在雨中,雨声能为他遮挡一切。更因为是在雨中,所以看不见他脸上的眼泪。
“白先生,下雨了。快回吧。”何世芬看向窗外。浓浓的夜色中并看不见雨丝,但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却将夜色衬托得更加迷离。他微微地叹了一口、几乎察觉不到的气。
“何老板,请留步。”白金泽跟何世芬道别。拱手,转身。
等等。何世芬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他想要留下他。他故意留下那把钥匙,不就是为了再见他一面吗?现在他觉得反悔了,不只想要见他一面,而是想要听他说更多的话,想了解他。看着他的背影,他终于开口——
“白先生!”白金泽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只见柳依依从楼上跑下来,往白金泽手里塞了一把油纸伞。
“伞!给你。没带伞吧?”他指指他空空的双手。何世芬这才发现他除了捏着一把钥匙,哪里有伞?顿时恨自己竟然呆了。
“谢谢。”白金泽接过伞,朝柳依依微微鞠了一躬,忍不住看了一眼何世芬,才道:“明天我就送回来。”
“伞你只管拿着,反正我也是借花献佛,这是世芬哥的伞,何老板的伞多极了,这把你就拿着用吧。”柳依依朝他挤挤眼睛。
何世芬耳廓通红,小指头勾了一下发丝别到耳朵后,说:“白先生你就拿着吧。夏天的雨,真是说下就下,带着一把伞,总是不错的。”
白金泽道谢,撑开伞,慢慢地往雨中走去。何世芬一直站在那里,直到他的背影融入夜色中。他哪里知道,雨中的那个人,早就已经是魂不守舍了。
柳依依靠着一把椅子站在两人的后面,心中叹道:竟是白蛇借出了伞。
虱子等了许久,不见何老板回来,心里憋着一个大新闻,心痒难耐地想说,可刚巧不方便让何世芬听见。现在竟连小柳老板也跑了,只剩下杨老板在那卸妆,立夏在那整理柳依依的东西,虱子总算是找到了说这八卦的好时机。于是便假模假样地整理着何世芬的珠钗泡条,边说:“哎,杨老板,我听说天津来的曹老板挑好日子了,准备要贴全本《玉堂春》呢!就选在‘满庭芳’!”
“‘满庭芳’?哈!咱们对门?”大春停下卸妆的手,那清油已经融了油彩,变得五颜六色浑浊一片,大春的脸看起来无比滑稽。
虱子看着他那一头杂草一样的头发加上一个花脸,忍着笑,笃定道:“可不是。那位角儿对咱们可是憋着一股气呢。肯定是故意选的。”
“他这是要干嘛?打擂台有打擂台的规矩,才刚去天津几天?摆这么大的谱。”大春不屑地呲笑。曹玉来啊曹玉来,当初是你被挤兑,自己去的天津,现在红了回来,照样还不是得守规矩。
“捧他的人也是阔绰,听说戏票已经全给包圆了。”
“呵,座儿好,不如戏好。座儿好,好不过一两天两,戏好,座才能好。那些大爷捧他,除了给自己装点门面,假装是文化人,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赚钱嘛,哪能天天往里倒贴。”
“等明天您去瞅瞅,门口摆的花篮,哎哟,一溜地都要排到大马路上来了。我还听说……”虱子顿了顿,往门口张望了一下。
“你听说什么?”大春是个急脾气。
虱子确认何世芬还没回来,才压低声音说:“那一大溜花篮里,有好几只是咱二爷给送的,还怕给何老板知道了,落款连大名都没敢写。”
“吃里爬外的东西,又拿着他哥的钱到处摆阔气。这倒是像他小子干得出来的事。”大春说。
“是啊,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啊。二爷他要捧谁都罢了,偏要捧曹老板。曹老板在外头说何老板说得多难听,那天莫三爷都听见了。”
“何老二就是个棒槌。”大春说起他来也是满脸的不待见。
何世芬倒是也不怵他的挑衅,本来嘛,北京就是大码头,谁有本事谁叫座,座儿的腿说了算。可是在背地里使坏就算不上什么英雄好汉了。对面满庭芳才开始售票,这边就大小麻烦不断,一会是地痞无赖在门口闹事,一会是醉汉撒泼,还有直接把这边的座儿直接拉到对面去的,总之使了各种手段,让何世芬不得安生。大春气得差点拎着拳头过去招呼,给世芬拉住了。
你不让我的座儿买我的票?好,那我就把场子整个包出去。刚好也是巧,有位满清遗老祝寿,要包场子。这样一来,才算清净了,只剩曹玉来一个人在那大声地嚷嚷,何世芬仿佛什么也听不见,还笑眯眯地也送了个花篮去,随你怎么闹腾吧,我不应你就是了。弄得曹玉来成了个笑话。
包场那天除了各种吉祥戏,《麻姑献寿》什么的,寿星还点了《断桥》。柳依依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不是祝寿吗,怎么点这么个戏?可是更意外的还在后头呢。正演到许仙从金山寺逃出,与白蛇遇。青蛇恨许仙负心,拔剑欲斩许仙。柳依依情绪饱满,一抬头,竟看见富兰克林竟然在二楼的包厢里坐着。这可是稀了奇了,平日戏园子经理拦不住他,进出也就罢了,怎么前朝的遗老包个场子,也有他的身影呢?正想着,看见他身边有个珠光宝气的年轻女孩,戴着宽边帽,一只手拿着把扇子遮着嘴,正和他亲热地咬耳朵。富兰克林一面听她说,一面笑盈盈地点头。
柳依依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往包厢的方向双目圆睁——那眼神仿佛带着杀气,他咬着牙齿,狠狠地唱:“贤姐姐虽然是真心不变,那许仙已不是当时的许仙。叫天下负心人吃我一剑。”唱罢龙泉宝剑就往富兰克林的方向一刺。那富老爷显然没有料到这一下,本能地往后一缩,手肘刚好把一碗上好的香片推翻了。一片水渍立刻撒在那个年轻女孩的裙子上。女孩连忙站起来,用手绢擦拭着裙子。
搞得柳依依差点笑场。
下了戏,洋人屁颠屁颠地跑到后台来:“柳先生,今天是新改动过戏吗?我觉得比前几次看的情感更强烈呢。”
柳依依干笑了几声:“可不是嘛,下回我还想改成‘青蛇拔剑怒斩许仙’呢。”心说座儿里头可能就属富老爷您的感受最深刻啦。
大春听见,在一边骂道:“你可别乱来!你这一改,就全剧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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