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已经是夜里了，外头刚刚起了风，吹得人都精神多了。戏子们都在后台收拾卸妆，又拥挤又混乱。红红绿绿的戏服这里随意挂了一件，那里又是揉成一团，装油彩的碟子像是小吃摊的佐料碟一样这里一个那里一个。谱大的角儿瘫在椅子里，跟包的在他们边上忙活着，递水递茶，捶腿捏肩。女戏子们也不管后台有什么人，戏服一脱，穿着里头的中衣，急急忙忙地卸妆，大概忙着去赶约会。几个不急的正在那里边嗑瓜子边开玩笑斗嘴。
这时，门口悄悄地探进来一个脑袋。柳依依偏头一瞧，原来是是白金泽。只见他拎着一个提盒，懦懦地在门口张望，半天都没好意思进来。
柳依依放下手中的青额子，伸直手臂朝他招呼。白金泽终于看见了认识的人，也朝他挥挥手，才腼腆地走进来。
“白先生，这么晚了，还过来？明天不上课了吗？”自从柳依依给了他那把伞，也不知道他和世芬私下有多少往来，现在两人已然非常熟稔，世芬也会常常提起他来。
白金泽只穿了一件白衬衫，除去立领学生服的拘谨，整个人显得清秀又明朗：“天太热，我带了些河鲜冰碗，给你们去去暑。”说着指指手中的食盒。
河鲜冰碗，是种夏天才有的小吃，制作虽然不麻烦，但是用料非常之讲究，要新鲜的菱藕、芡实、杏仁、核桃……还有剥皮去核当季的水果等等，一碗下去，暑气顿消。那可是何世芬一到夏天每天用来续命的玩意，一天不吃就提不起精气神来。他身边的人都知道他的这个小嗜好，这就是意味着，白先生已然是他的身边人了。
“白先生真是客气。我可是不客气的。”柳依依说着，便掀开提盒，只见鲜黄的杏子、粉嫩的水蜜桃，加上各种干果和鲜莲雪藕的冰碗，简直眼睛都绿了，口水泛滥着就要流出来。
大春看着他闪着星星的眼睛，好奇地凑过来一看，说：“这是白先生特地去‘会仙堂’买的吗？”会仙堂是什刹海后海的一家高级饭庄子，只有他家的冰碗能做出这等精彩的内容，简直是冰碗中的翘楚，只是价格不菲。
“杨老板瞧着还不错吗？这是我做的，连何老板说和会仙堂的冰碗很像呢。”白金泽有不好意思，红着脸搔搔头。
“您这何止是像，简直可以鱼目混珠了！你这手艺忒厉害了，是每年都做这个吗？”不然怎么能做出跟大饭庄媲美的冰碗。
“也没有。从前我并不是很喜欢甜食，冰碗也不大吃。今年才学着做的。”何世芬天天吃这个，里头的料看也看得记下来了。
哎哟喂！柳依依默默地听着，牙齿都要酸掉了，偷偷地做了个鬼脸。这不是摆明了就是为了世芬哥学做的吗。这哪还敢吃啊，只得咽了咽口水，悻悻地把盖子盖上：“我今天出了汗受了风，头晕，不吃冰的了。世芬哥在前头谢座儿呢，你等他一会就回来。”
“世芬哥一会就回来，你坐着等他。”大春见他不吃，随口敷衍了一句，正想扑上去，被柳依依用眼神瞪了回去。
白金泽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妥，点点头，正准备找个位置坐下来，这才见柳依依的座位上有一位眼生洋人。刚才柳依依站在他前头，他没注意看见。便朝他问好。白金泽倒是也没觉得洋人来戏园子听戏有什么不妥，毕竟看戏是一部分洋人装作很热爱中国文化的重要手段，以此和中国朋友、中国权贵进行沟通，也算是在中国社交的重要部分。可是洋人还来后台，倒是新鲜。
柳依依这才想起来老富还在呢，赶忙道：“噢，对了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英国来的老富，是我们的朋友。老富，这是白先生，是世芬哥的……朋友。”柳依依在介绍白金泽和世芬的关系的时候竟然顿了一顿，脑海中搜索了好些词，什么知己、知音，最后还是选了“朋友”。富兰克林站起来，和白金泽握手：“白先生您好。我叫富兰克林。”
“密斯特富兰克林，您好。”
“他和你一样，也是大学生。”柳依依觉得他们的身上的气息很像。或许同样是读书人，所以身上便也是有一种温良、安静、淡泊的书卷气，这正是他们戏子最自卑、最缺失的部分。柳依依有时候会感叹，要是还有一辈子，一定要去读书。
“噢，那富兰克林先生是学什么专业的呢？”白金泽问。
“是社会学。”读书人见读书人，自然是长篇大论地聊着读书的事，柳依依刚开始还跟着听了一会，但他们说什么都是什么专业、什么社会人类学、什么论文……说得高兴了，手舞足蹈地，偶尔还蹦出些洋文。柳依依觉得脑子有些晕乎，立刻放弃了参与两位先生的话题。过了好一会，世芬才谢完座儿回来，白金泽才一见他，就跟富兰克林道“失陪”，殷勤地过来给他盛冰碗。
何世芬道谢接过冰碗，先吃了一小口润润，然后抬起头来问他边上围着看的一圈人：“你们怎么不吃啊？”众人都贱兮兮地笑着摇摇头。
“对了，今天正好老富先生在这里呢，你不是想去英国留学吗，可以问问老富。”何世芬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嘴角沾了些核桃碎，看起来像个傻孩子似的。
“才刚还向密斯特富兰克林请教呢。”白金泽心里生出一股暖意。
留洋的学生向来分为两种，一种是固守礼教，一心想着师夷长技以制夷，去留洋是为了博采西学；一种则是全盘推翻中国上下五千年的传统，一心西化。当然，两种的志向都是强我中华。白金泽似乎偏向保守的那一派，对于旧有的东西很是怀念。他和富兰克林聊了一阵，认为中国的当务之急是让所有人先吃饱饭，保持中华民族的优秀的传统，进而才能向先进的国家看齐，从而才能真正地提高国家民族的地位。而不是像一些恨不得一步登天的读书人，一上来就去教他们红酒之间的差别。中国现在需要的是实业，是能真正推动经济实实在在发展的沃土，而不是鸦片和娱乐带来的虚假繁荣。而要做到这些，归根结底都要是要以提高中国人的认知为基础。所以他如果能留洋，首先想学的是教育。
富兰克林很赞同他的观点，也很支持他留学的愿望。
白金泽虽然志向远大，无奈却已经家道中落。留洋四年，至少得花费两万大洋。这样大的一笔钱，对于一个光有志向的穷学生来说，是几辈子都攒不出来的。如果想要留洋，只有两条路，一是有忧国忧民的阔人资助，二是成为公费留学生。
第一条路，其实何世芬是向他暗示过，钱可以由他来出的。两万块虽然是一大笔钱，但如日中天的何老板只要跑一两次码头，赚到的也不止这点。只是白金泽家中世代书香门第，身子骨也是世世代代都硬，不肯接受何老板这么慷慨的馈赠。何世芬也怕伤害他，所以一直没怎么提。
那么，白金泽的理想便是成为公费留学生。当然也是有这样的机会。刚好英国政府效仿美国，宣布放弃尚未付清的庚子赔款，把钱用于中英教育化事业的交流。白金泽的学校便开始选拔公费留学生。于是，他便拼了命地读书，从早到晚地读书，随时随地地读书，除了不能剥夺与何世芬相处的时间，剩下的，都用来拼命读书。
何世芬不上戏的时候，便也陪他读书。
后来有一天，他去约他吃晚饭，白金泽说让他稍等，看完这一章就走。
何世芬在他狭小的房间里并没有去处，到处翻翻他的书，全是看不懂的，只好坐在床上甩着两条腿看他读书的样子。
平日的白金泽，虽然不是有钱的公子哥，却也是随时都保持着干净整洁的形象，但如果是在家中读书，便也是随随便便，不衫不履。此时，他穿着白衬衫，因为天气热，松掉了上面的几颗纽扣，露着细长的脖颈和瘦瘦的锁骨，还有隐隐约约的一片皮肤。他穿着长裤却没有穿鞋，身体斜斜地依靠在藤椅上，一手撑住头，一手拿着一支笔。大概是遇上了什么难解的题，他微微地皱着眉头，那支笔的笔头啪啪啪地在一叠写满字的稿纸上敲。
何世芬竟然呆呆地看得住了眼。
此时，如果白金泽抬起头来看见他的眼睛，一定会看见他眼睛里温柔的依恋。他就这样，看了很久很久。
刚开始的时候，屋子里是一片昏黄的夕阳，后来，白金泽觉得有些黑，拧开了台灯。等他终于解完题，舒爽地一伸懒腰站起来，才发现天空早就布满了星星。
“世芬，对不起，饿了吧？”只有他们俩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叫他。
床上的人陷在云朵一样的棉被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看着他熟睡的脸，想到要远渡重洋分隔四年，突然不想去留学了。他站在床边看了一会，才走到床边坐下。用手背轻轻地触碰他的脸颊，温温热热的呼吸扑在他的手上，仿佛一阵微风吹到心尖。
“这可叫我怎么办啊……”他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