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面对这个时代,爱情显得多么奢侈

这一等,又等到了月明星稀。等何世芬眨了眨眼睛,抖抖长长的睫毛醒来,晚饭终于变成宵夜了。这样也好,不然漫漫长夜,除了读书也该做些别的事情,否则也该读傻了。
白金泽一笑,心道这才知道侯公子这句话的意思。
“去吃什么好呢?”何世芬揉揉眼睛,还是被柔软的床困住不想起来。
“陋巷出好酒,小馆有珍馐,老饕都是这么说的。我带你去吃小馆子的杂酱面吧。”白金泽把双手按在他的肩上:“就在百顺胡同口,挺近的。”他因为经济上总是捉襟见肘 ,吃的都是小馆子路边摊,自然是知道哪些馆子好吃的。听说真正会吃的老饕,三五人小酌的时候就是讲究下小馆子,自己人在一起,吃的是个味道,又不是排场。
“噢,八大胡同。”何世芬枕着手臂,佯装蹙眉。
“咱们俩要一起去逛八大胡同啦。”白金泽跟他开了个玩笑。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何世芬以前是干什么的,怎么非在他面前说这个?这一句玩笑,偏像是要提醒他什么似的。
果然,何世芬沉默了一会,脸上有少许难过的神色: “我过去是个浑浊不堪的人……”
台灯的光线将世芬柔柔地笼罩着,这让白金泽想不起来在那本书上看到过,里头的主人翁就是沉沦在台灯的暧昧中,心里一动,才爱上了一个人。他想,我为何不做另外一个故事的主人翁呢?于是伸出两个指头,轻轻地搭在世芬的唇上,示意他不用说了,他并不会在意他的过去。另一只手往开关探去,啪嗒一声,屋里顿时一片黑暗。屋里静极了,能听见远远的狗叫声,隔壁婴儿的哭声,还有他们俩的呼吸声。
人类害怕黑暗是刻在基因里的,因为黑暗代表未知和恐惧,可是如果没有黑暗,一眼能看到头的、确定的、永远不会改变的人生,还会像现在一样有意义吗?黑暗的意义,在于它能够笼罩一切。在黑暗中,你我都是一样的人,只要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就好,看不清,也不必看清过去。
等到两个人磨磨蹭蹭好久才出门的时候,已经是戏园子散戏的时间了。八大胡同正是热闹的时候,听了一宿戏,三三两两结伴回家的、在戏园子还没高兴够继续来八大胡同找乐的、还有澡堂子里泡澡泡饿来吃宵夜的……
何世芬和白金泽融在这艳丽的繁华中,相视一笑。
服饰轻佻鲜艳的姑娘们正在一家青楼门口送着三五个客人,大概是客人和姑娘经过这美妙的一夜后各取所需,皆有收获。姑娘们的脸上堆着浓浓的笑,说着柔软的蜜语,挽住客人的胳膊,胸部也一并贴上去,头枕在客人的胸口,作挽留状。
青楼门口悬挂着几盏颜色温暖而暧昧的灯,将那些姑娘们白白的脸上打上柔光,显得更是娇嫩动人。
白金泽咦了一声,指着一位客人,凑到何世芬耳边轻声说:“那位好像是我们学堂的黄副校长呢。”
“嗯?”何世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一位客人身着粗布长衫,梳着大背头,带着黑框眼镜,留着山羊胡,一副足足的文人派头。
“咱们走吧,别让他看见我了。”白金泽下意识地躲在何世芬后头。一个学生半夜出现在这等烟花之地,大约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何况是在马上要考留学预备班这种重要的节点上。
他一面走,一面与何世芬咬着耳朵:“这位黄副校长,是最先一批庚款留洋回来的博士,好像是留德的。前些年还是副教授,去年升格成了副校长。噢,对了,听说留学预备班选拔考试的事,最后确定了名单,还得他同意才作数的。”
正说着,从黑暗的角落里蹿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白金泽下意识往前一站,将何世芬往身后拉了一把。不过老乞丐没看他们,而是冲上去就冲着那位客人下跪,砰砰砰磕了三个头,然后一边打竹板,嘴里头一边唱:“数来宝,进街来,一街两巷好买卖。大老爷,您发财,您发财来我沾光,您吃肉来我喝汤。哎哟,这位老爷您怎么这么面熟?人老记不住事啦,我是在哪里看见过您来着?噢,是了,报纸报纸。看过好多次,看都看成熟人啦。您是那什么大学堂的黄副校长吧?哎哟,我可是最佩服读书人了,大老爷您今天来这是学习研究还是与民同乐?这可不得了啦!都来瞧都来看啊,我竟然见着黄副校长大老爷的真人了……”老乞丐冲着四周吆喝起来。好些人听见声音,都往这边看来。
黄副校长吓得魂飞魄散,急得直跳脚。扫了一圈四周,赶紧打断他:“别喊啦别喊啦,你这一喊要把我的老命都喊去了。”
老乞丐死皮赖脸纠缠不休:“哎哎,黄老爷。我不喊了,不喊了。那,我再给您唱一段?”说罢,打起竹板,开口就要来。
那时候,虽然说“两院一堂”的议员师生们是八大胡同的常客,可是逛窑子始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些人物们的社会声誉、形象与窑子里的色迷迷的猥琐大叔就隔着一层窗户纸,谁敢捅破了,身败名裂也不是不可能的。
黄副校长简直是肝胆俱颤,哆哆嗦嗦地拿出钱包,抽出来几张票子,揉成一团奋力甩得老远。
那老乞丐也不啰嗦,竹板一收,连谢都没有来得及说,便表现出和他年龄不符的敏捷,嗖地一声,跟着那纸团就奔进夜色里去了。
黄副校长这才嘘了一口气,警惕地往四周扫视了一圈。不敢再与那群莺莺燕燕耽搁,钻上一辆洋车便走了。
还好何世芬和白金泽已经躲到黑暗里去了,站在那里看了这一出喜剧,觉得实在是精彩,掩着嘴笑了一阵。其实这个时候,大概黄副校长更害怕白金泽看见他吧。
又耽搁了这么久,还好宵夜摊子还开着。
他俩尽兴吃饱从宵夜摊子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一点了,街上已经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个人,还有些趁着夜色的遮掩缠绵的情侣。老更夫在墙角边坐下,打个呵欠,揉揉眼睛,抱着膝头休息。
白金泽从前也常常熬到这种深夜,不过是因为读书而已。而现在竟徘徊在大街上,说给以前的自己听,只怕自己也不会相信。
何世芬走在前头,觉得有人目光如炬地在背后观察自己,回头,便撞上了白金泽的眼光。在黑夜里竟然发亮。
“你看我做什么?”他笑着问。
“前面地上有积水,我刚想让你慢些走。”白金泽声音里尽是温柔。
何世芬穿着一身淡色的长衫,因为是夏天,看上去更是清爽些,在路灯昏暗又勉强的柔光里,散发出一种好看的青色。真像是画里的人啊,难怪那么多人会喜欢他。白金泽胡思乱想。
“……你能不去留学吗?”何世芬面对着他,手背在背后,一边倒退,一边在喉咙里低低地说出这句话。
终究是舍不得他吧。北京的公子哥他见得多了,提笼架鸟,寄情烟土,有时候终日泡在榻上,伺候他们的人一脸麻木,随叫随到,无微不至。这使得他们本人心里并没有多余的位置装下他人。自私又多疑。何世芬这是第一次在除了柳依依的人身上得到真正的关怀和温暖。他觉得非常幸福,幸福得余生便只想这样平静地陪着他,平静地与他终老。
可是,那个人心系强我中华。面对这个混乱又悲怆的时代,爱情显得多么奢侈。个人的情爱,在纷飞的炮火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不堪一击。
“嗯?你说什么?”白金泽没有听清楚他的喃喃自语。
“没什么。我是说,留学预备班的考试什么时候开始?”
“下个月十五号。第一场考国文、英文,第二场考西方历史还有专业学科。”虽然准备得充分,但白金泽还是有些紧张。
“嗯。以后好好温书,下个月开始,我也得好好练功去了。皇上的婚礼庆典,冬天就要举行了。”何世芬淡淡地想,为了他,便先少一些见面吧。
四年,统共是将近一千五百天,四个春夏轮回,于漫漫一生,也不算长吧。等他学成归来,也许便会受雇于某个大学。那么他便是儒雅的大学教授,端坐在藤椅上,四尺书桌上堆满他心爱的书,他整个地淹没在里头。他若是在讲堂上慷慨激昂,对着学生振臂高呼:中国,就在你们这一代手上!他便在戏台上,将他从西方学来道义、人伦、愿景,向大众们娓娓道来,用戏曲百年来对大众的教化,贴近大地,将这些新鲜的东西如同新鲜的血液一样缓缓输送到大众的生命中。
这样想着,何世芬的嘴角才渐渐泛起微笑。
白金泽伸过手来,将他的手握在手心中,轻轻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想的,我都知道。”
他们俩的脸沐浴在深夜昏黄的灯光里,多么希望即刻便是他学成归来的四年后,甚至是数十年后,他们已经携手走过了大半生。他们并不知道,一墙之隔的青楼里,有两个人正在弹冠相庆,庆祝可怜的小鱼马上就要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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