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江山不负卿

这一头,二位狼狈正在青楼里吃着酒。
曹玉来手执着杯子,往何世缘的杯子上一碰,仰起脖子喝了一口,脸已经整个红透了,像是上了一脸的胭脂。他咂咂嘴,用不可置信的口气说:“二爷,我可算开了眼了,今儿要不是亲眼瞧见,真是不能够相信你哥竟会糊涂到跟这么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在一起。他也算是个‘阅人无数’的人,摊上这么个小子,他是不是中邪了?”
“瞧瞧,我说什么。我何二什么时候能骗您。”何世缘嬉笑着喝了一口,酒杯才放下,身边的姑娘又给他添满。何世缘一伸手,将那姑娘揽进怀中搂着,捏捏她的鼻尖:“要把你二爷灌醉了好办事呢?”
姑娘笑着推了他一把,轻轻地啐道:“不害臊。”
“二爷,二爷喂,您别忙着去办事,先把正事给说了。”曹玉来抹了抹嘴,直直身子,对何世缘说:“你哥,真能上钩?”
“您刚不是瞧见了吗?我哥什么性子我还能不知道。脑袋里只有一根筋,认死理,他逮着谁愿意给谁好,巴不得身家性命都给了。你看看他在那柳依依身上花了多少功夫,他求过回报吗?我听说,他还要给那姓白的小孩钱,让他去留洋呢。你说这不是拿着钱瞎胡花吗?去留洋光学费就是几万大洋,还要生活费,路费。人家在外头吃喝嫖赌的钱他也要给包圆了。这不是个个无底洞么!就这他也舍得!我真是想不通。我,是他亲弟,你再看看我,他就当成叫花子打发我。愿意捧他、愿意给他花钱的大腕我挖空心思给他牵线搭桥,他还爱去不去,哎,你知道吗,就前不久,还借酒装疯甩了我一巴掌。哎哟,我真是要冤枉死了,我比那《乌盆记》的刘世昌还冤呢!”何世缘一边说,一边摸摸那日被何世芬甩了巴掌的脸颊。
曹玉来在那连连点头,顺便凑了一把火:“真不是我说,你哥真是不识抬举。二爷你这么尽心尽力地给他谋名利,还不是为他好,他就这么对您?”
“哎,对喽。还是曹老板说了句公道话!”何世缘两手往大腿上一拍,一副找到了知己的模样。
“所以今天这事儿,也不算是咱两给他设的局。我俩这是帮他呢。他知道了一准得来谢我。我和何老板是同行,这梨园行水多深我还不清楚?背后没有些捧角的大主顾,谁能红火得起来?就吹去吧。黄先生要真是捧了你哥,那这北京城里的梨园行可没我曹玉来什么事儿了。我呀,卷卷铺盖滚回天津去吧。”曹玉来把嘴一撇,一脸的委屈。
“瞧您说的!”何世缘推开怀里的姑娘,用手提拉了一下袖口:“您在北京跺跺脚,地震都要传到天津去。您哪看得上唱戏赚的那点钱,还不够您买一亩三分地呢。”鸦片生意来钱,比咿咿呀呀唱戏来得快不知多少倍。曹玉来还一直呆在梨园行,本就不是钱的缘故。他就是爱热闹,爱有人捧他。有钱和有人捧,那滋味是不一样的。
“可惜啊,那黄先生看上的不是我。不然,那还用‘钓鱼’这么麻烦。”曹玉来嘿嘿笑着,喝了一口酒,眯缝着眼睛,话里有话。
黄副校长黄先生道貌岸然,其实也是个老斗,不过碍于身份,从不显山露水,只在极私密的小会所里有相好的小相公。倾心何世芬自是因为他相貌的缘故,还有之前何世芬在他们这个圈子的传闻逸事。何老板是何等温柔体贴,销魂蚀骨。黄先生是个有身份的人,若只是这些肤浅的缘由,哪里用的着这么煞费苦心地去设计。黄先生是何老板的戏迷,何老板在他心中的位置和那些小相公是云泥之别,他甚至心中觉得,他才是何老板的知音。
黄先生既想抱得美人归,又不想大张旗鼓地去抢,这点心思给曹玉来摸得透透的。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何世芬有了个白公子,为了他不愿意再做皮肉生意嘛?就何世芬那种木头脑袋,看中谁就只会死心塌地。那为了白公子,何世芬有什么事不愿意做?这么简单的事,也不必自己出多大的力。只要有何老板那个棒槌弟弟在,事情都成了一半了。
何老二不用白不用。
要问曹老板为什么这么上心?
因为那黄先生可不简简单单地是个副校长,他背靠北洋直系,手里握着北京的《新闻报》、沪杭的钱庄还有天津的典当、银楼、糖行、药材店……可以说上至军阀、下至民族实业,都有他的影子。而且这样的人物,手里还握着舆论的一杆枪。据说,黄先生甚至与租界当局在鸦片专卖生意上也有很深的合作。
这么粗的一条大腿,何世缘必然是要抱紧不撒手的。
所以,刚才何世芬和白金泽看见的是个套。从青楼里出来的黄先生早就知道他们两在附近,或者说,是故意让何世芬看到,他就是手握着白金泽命运的那个人。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江山,不负卿。
后来的好几天,何世芬和白金泽都没有见面。只是偶尔打发虱子去给他送点吃的,连话都没有传过一声。考试时间已然迫在眉睫,忍一忍,现在还是不要去打搅他吧。
白金泽知道何世芬的心意,更是恨不得悬梁刺股、囊萤映雪。除了吃饭和睡觉,几乎是在梦里都还在念书。这般咬着牙齿,等到终于考完试了,两人才见的面。
既然考完试,鱼饵也早已布下,是时候开始收网了。曹玉来让何世缘连哄带骗地,要把他哥又卖到老虎洞去。可是有了上次侯次长家的教训,何世芬说什么也不去。
何世缘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哥,我知道上次侯次长家的事是我不对,可这回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尽是鸿儒文人。像是大才子胡公子、戏剧评论家武先生,还有白公子他们大学堂的黄副校长……”
黄副校长。
何世芬果然眼睛一亮,牙齿咬了咬下嘴唇,竟不自觉地点头应了。他记得白金泽说过,黄副校长就是要拍板留学预备班的人。虽然他不觉得白金泽在成绩方面会有什么问题,可他实在想为白金泽做点什么,哪怕是提前跟他的校长打听一下他考试的成绩,早一些确定他肯定是在预备班的名单上,那也是尽了绵薄之力了。
何世缘悄悄地舒了口气,高兴得差点笑出声来。
为了何世芬这条大鱼,黄先生的聚会都没敢选在自己家,而是选在在一位北京颇有名的画家的小院中,那位画家心高气傲,甚至有点潦倒,平时也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纨绔们交往,真是属于雅士,还真拔高了聚会的“格调”。
来小聚的也还真是些文人雅士,谈谈字,品品画,让何老板给唱了几句昆腔,最多提到了三寸金莲,别的就什么都没有了。白金泽的副校长黄先生温文尔雅,是个饱读诗书的样子。
于是,何老板便放下了警惕。
这时,刚好画家老家人送来了闻名天下的山西好酒“汾州白”,一开坛子,香气四溢,滴滴透着金贵,把文人老爷们的酒虫都勾起来了。于是都坐下来,边喝边行酒令。文人聚会行酒令倒是少不得,不然怎么与粗鄙的人区别开?肚子里没墨水,可玩不了这个玩意。
酒过三巡,何世芬觉得头有些昏沉,说想出去透透气。何世缘便搀着他走出垂花门,来到游廊上。
经风一吹,何世芬清醒了许多,但是口舌干燥。何世缘显示出与平日不同的殷勤,让何世芬竟然有点小感动:“哥,你在这歇口气。这小门小户的,也没有几个丫鬟。看这一阵也没见个人影,我去给你拿杯酸梅汤醒醒。你就在这等着我得了。”
文人的小院子,讲究的是文雅,院子里有个小凉棚,爬满了藤萝植物,边上种了些花花草草,红红艳艳,开得正好。
何世芬正看着,听见右厢房里有说话的声音。他倒是也没有在意,可是似乎是黄先生在说话,而且竟隐约听到“白金泽”这个三个字。先不管是不是同名,或者是听错了,何世芬就在那里直起身子,支楞着耳朵好好地听了起来。
黄先生说:“不行。选拔考试的时候,国文和英文白金泽都是第一名,就算专业学科成绩不如夏杰……”第一名!金泽考了第一名呢!何世芬听见,心头一阵狂喜。肯定是在说选拔考试的事,没错了,金泽的国文和英文都是第一呢!
“话是这么说,可是名单……还不是得您拍板。”另一个人奉承地笑道。
黄先生未置可否,何世芬只听见吹茶水的噗噗声,接着是茶盖碰着茶杯清脆的声音。
过了好一阵,听得黄先生叹了一口气,像是割爱一般的可惜。他说:“你让夏杰准备一下吧。”是茶杯放在桌子上的声音 。“名单里的人本来是谁也动不得的,白金泽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可也只有他……总之你让夏杰晚上来一趟吧。”
另外一个人赶紧道谢,说了许多好听的话。
何世芬的心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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