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两下里多牵挂

屋子里响起了沉重的椅子在地上移动的声音,看样子是屋里的人谈完话,站起来准备离开了。何世芬往四周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便闪进柱子旁的阴影里。
刚躲好,便听见门开了,说话的人走了出来。
“行了,在这里便分开吧。”黄先生说。
“多谢黄爷。”另外那个人道。过了一会,脚步声远了,何世芬轻轻地从柱子后头探出半个脑袋,悄悄地瞧去,只见黄先生的黑布长衫往走廊的尽头离去。
何世芬心中一松,一把抓住胸口的衣襟。顺着柱子,缓缓地蹲在地上。
这太不公平。如果金泽知道自己的名额给顶替掉了,他会有多难过?留洋事小,大不了,他出钱供他去便是,这也没什么的。只是,他每天这么辛苦地读书,两科都考了第一,还是抵不过一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夏公子。这对他的打击,不是谁出留洋的钱这么简单。还真是得了何世缘,亏得自己来参加这个文人的聚会。至少这会就事先知道了名单还没有公布,便还有斡旋的余地。
这时,何世缘端着酸梅汤回来了,看他脸色煞白地蹲在地上,赶紧把他拉起来,替他顺着胸口的气,问是怎么了。
“你认识黄先生吗?就是你说的白公子他们大学堂的黄副校长。”何世芬缓了一会,脸色还是非常不好。
“认得啊,他还是哥你的戏迷呢。”何世缘不经意地。
何世芬低头沉默了一阵,坚定地说:“你带我去找他。”于是,何世芬的这句话,仿佛是拉了满弓射出的箭。
黄先生早等在大厅门口迎接。双手握着,放在小腹的位置,谦卑又恭敬的样子。见他来了,亲自将他迎进屋里。宅内尽是些沉重压抑的红酸枝家具,紫檀斗柜上有个留声机。云石香案上山正袅袅地燃着几屡薄烟。墙上挂着许多名家的字画手迹,博古架上数不过来的珍稀古玩。
“何老板,久仰大名,今日屈尊光临,真是我黄某之幸运。”黄先生的眼睛藏在黑框眼睛的后面,看不清眼神。
“黄先生,”何世芬怯生生地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您这房间,不像读书人的。倒是像政客的房间。”
“哦?此话怎讲?”黄先生随手由香案上拿起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移了个位置,手掌压在上头,细长的手指在上面扣了几下。
何世芬意识到自己像是说错话了,赶忙笑道:“我的意思是没有读书人那种穷酸气,故意要显摆学识似的,堆得到处都是书。”
黄先生面带三分笑:“读书自然是在书房中,鄙人是不愿意在片刻闲暇的时间里还操劳着忧国忧民。尤其是……同何老板相处的时间。”
何世芬并没有听出话中的暧昧,点头:“黄先生,听闻您做学问最是认真,守正不阿,世芬最是钦佩。您的学生,也是心系天下,为中国崛起努力读书。我一个戏子,最羡慕的就是读书人。可我不太清楚,为国效力、报效国家的心,大约都是高尚的,难道还分什么阶级吗?”
“中国的命运,便掌握于我的学生这一代的手中。他们如日中天,便像是这株盛开的白兰花。”黄先生一脸正气,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手一指。
何世芬往他手的方向看去,只见房间的角落有一个大紫砂缸,种着一株白兰花。褐色的枝桠弯曲延伸,绿色的叶子层层叠叠。中间藏着无数花朵小巧,像是玉石是雕琢的一般,纯洁又恬静,散发着馥郁的香味。
“这个香味,倒是浓郁。”何世芬说。
“这花生性喜欢光照,却又害怕高温,两广和云南日照充足,正好合适。可是在北京,我总是吩咐仆从们早上移出室外,让它能晒着上午的太阳,到了中午,又移进来,避开下午的强光。”
“真讲究。”何世芬看着那个巨大的紫砂缸,不免在心中想了一下它的分量。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那些奇香的白花。
“这种花原产于东南亚,在中国两广、云南栽培极盛。在北京倒不是很多见。云南的姑娘都喜欢戴着这种花。”黄先生望了一眼花,摘下来一朵,放在手心中把玩:“有单独的一朵,用线扎了,穿在纽扣洞里,也有串成一整串的,挂在脖子上。何老板,你可知道,云南的姑娘挑这白玉兰的时候是如何挑选?”
黄先生执起何世芬的手,将那朵花放在他的掌心。何世芬手里捧着那朵孤独的花,摇摇头。
“首先,不要挑已经开放的,因为不久就会衰败,其次,不要挑又大又白的,那样的只是皮囊好看,香气却不清新持久。最好的白兰花,是带点青绿色含苞待放的花苞,还有连着树干的这个小小的花托,要粗壮结实,才好吸收水里的养分,保持花朵更长时间的开放。只有这样,串成的花串才会香味浓郁又持久,花朵在离开树以后还能斗色争妍,装点于姑娘们的发梢和颈间。”黄先生的话像是蜻蜓掠过水面,不经意,又激起了波纹。
何世芬用拇指和食指捻着那朵花,手竟然微微颤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他:“贵校留洋预备班的名单里是不是有一个叫白金泽的学生?”
黄先生食指弯曲,托住下巴,装作想了一阵的样子,一击掌:“啊,白金泽。白公子是我校的资优生,勤奋好学,非常优秀。怎么,何老板是他的……?”
“是……朋友。”何世芬轻声答道。
黄先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呵呵笑道,还是太嫩,沉不住气啊。
既然开了口,不若便单刀直入吧。何世芬咬了咬下嘴唇,“黄先生,既然白公子这么优秀,可是,我怎么听说,有一位夏公子要取代他去进预备班?”
黄先生的黑框眼镜挡住了眼睛,只见他嘴角微微地笑着:“原来何老板是为了这个来的。方才我说过,中国将后来的命运掌握在我的学生这一代的手中。而作为见证时代的人,我有义务替国家,替民族选择出最茁壮最馥郁的那些白兰花。”
何世芬将那朵白色的花儿凑到鼻子前面,深深嗅了嗅,只觉得一股异香直直地钻进鼻子里:“我是见证了他苦读的人。他拼了命地想要盛开,想要博采西学,回来报效国家。他成绩优秀,为人正直,我实在想不出来他被取代的原因。”
黄先生脸上显出为难的样子:“何老板,这是一个讲究‘综合实力’的社会。预备班的名额有限,我必须要全方位评估学生的综合水平。”
那还考试选拔做什么呢?何世芬哼了一声。
“何老板说的那位夏公子,身后是三乔实业。只捡些小的说,三乔事业生产的蜡烛价廉质优,聘用工人百余人,便将日产蜡烛挤出了中国市场。实业救国,待夏公子留洋回来后,能为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不过,白公子身后又是哪位呢?怎么动用了何大老板?”
何世芬将那朵花狠命地捏在手心中,稳当当地回答:“是我。”
“哦?”黄先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戏曲也是能救国的。京戏诞生不过百年,便凝练了儒家最基本的三观,深入个个阶层。大概没有人不爱听戏吧?即使在没有机会受教育的地方,也不影响他们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这都是戏曲的功劳。如果白公子身后的人是何老板,那么……”黄先生没有将话说完。
何世芬觉得有转机,略微松了一口气,有一点点欣喜从他的眉头荡漾起来,脸颊微微地起了一点红晕,叫黄先生看得醉了。这样一个简单纯洁的人,叫人怎么能不动心呢?
“多谢先生抬举。我听闻先生也是懂戏的人。”
“略知一二罢了。前几日,听了何老板的《汾河湾》,剧本结构精妙,得山穷水尽处,忽逢柳暗花明之致。何老板的唱腔行云流水,脸上有戏,又把中国妇人的心理唱得如此逼真,刚毅贤良,不似别人的一味柔媚。再往前,《红线盗盒》的唱法也是十分讲究,念白火候相当,令人上瘾。不过最令人沉醉的,便是何老板的白蛇,简直是人入戏中,分不清究竟何老板是白娘子,还是白娘子是何老板。”
何世芬有些慌,眼前的究竟是个什么角色?竟前前后后看了自己好些日子,可自己竟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物。说到戏,黄先生似乎越说越高兴。
“何老板的戏有一出最是完美,挑不得半点错处。”他一面说,一面打开桌上的留声机,漆黑的大喇叭黑洞洞的,仿佛要将人整个地吸进去。他挑拣了一张黑胶唱片摆放妥当,不一会儿,笛声骤然响起,里头的人咿咿呀呀地唱起来,一字一句,像是刀子一样剜在何世芬的心上,疼得他手指发抖。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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