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鬼魅和白兰花

是《思凡》。这折戏,他这辈子只演过一次,仅有一次。
他还记得那夜,是隆冬。三九天,外头下着大雪。天空如同墨一般黑,大地却是一片洁白。如同昨日的他和今日的他。昨日的他,还是天真懵懂纯洁的少年郎,而今天的他正在一间昏暗的堂屋里,光裸的身体只覆着一身薄如蝉翼的中衣,又仿佛一丝不挂。屋里弥漫着鸦片的异香,他又刚刚喝过酒,只觉得天旋地转,意识也渐渐远去,全身的骨头像是都要酥了。他闭上眼睛,觉得从脚底开始生起一把火,一直烧到头发丝。热,好热。
身体却飘飘欲仙。
他几乎连那件“衣服”也穿不住了,急急地想扯掉它。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世界已经变得五彩斑斓。
他依稀觉得身边围着很多人,像是鬼魅一般飘忽不定,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但是能感觉到他们手上传来的炙热,因为他们的手在他的身上游走。
他们逗弄他,唱吧。唱一折《红娘》。
红娘?是那一句:
今宵勾却了相思债,无限的春风抱满怀。花心拆,游蜂采,柳腰摆,露滴牡丹开。一个是半推半就惊又爱,好一似襄王神女赴阳台。
不。他摇头。他的意识一半已然在云端,仅剩下的那一半却仍旧抓着最后一丝自尊,倔强地不肯放手。
于是他们更加强烈地逗弄他。
鸦片的香味越来越强烈,身上的手越来越烫人,他越来越恍惚,眼前似乎出现了白色的光圈,他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喉咙里发出一阵呻吟,身体时而笔直紧绷,时而又松开伸展,上下颠簸,像是在大海中乘风破浪。终于,咿咿呀呀地吟哦出来:“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那声音,如同添了蜜糖的桂花凉糕一样,娇滴滴的,又湿又甜。鬼魅们终于满意得大声叫好。
手一扬,那五颜六色的世界便笼罩在他如烟雾一样朦胧轻薄的衣服中……
后来的事便都不记得了。
直到窗外有一道光线穿过窗缝斜斜地插进来,照在他的眼睛上。他努力睁开眼睛,只看见空气中的灰尘静静地飘荡着。
身体撕裂地疼。他挣扎着坐起来,双手抱住自己,眼睛里雾蒙蒙的,又不敢放声哭。像是他昨夜唱的那样:碾来舂,锯来解,磨来挨。自己怕是已经死在阎王殿前了吧。
直到有个小仆从来伺候他梳洗换衣裳,他才知道自己还活着。他坐在镜子前,看着里面的人,只觉得从未谋面。他似乎听见脑子里的那些弦噼里啪啦地炸断开,像过年时候的烟火那样,之后便寂静如死。
那就死吧。
他闭上眼,再睁眼的时候,镜中的人嘴角竟挂着妩媚的笑容。他“重生”了。只是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唱《思凡》。
眼前这位黄先生,身份已然明了。他便是那些如鬼魅般围观逗弄他的那些老斗中的一个。
何世芬心如死灰,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却被香案挡住,手撑在香案上,颤颤巍巍地转身想走,不料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被黄先生一把拉到怀里,温柔地搀住。
他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黄先生掰开他虚握着的手掌,深深一嗅。那掌心中还留着被他揉烂了的白兰花的香味。
“何老板,白公子是个不谙人事的毛头小伙。他们这一辈年轻人,渐渐被文明戏、话剧这些新戏吸引了过去,受着拘束,坐禅一样地表面宁静。全不如京剧的热闹、与戏相融。京戏是人生的表象,那些新戏只是人生的幻象而已。学生即便好戏,多是好风头,并不知京戏深层的韵味。他只是你萍水相逢的过客罢了,只有我,才是你的知音。”
知音?他说的是知音吗?
何世芬三魂此时皆已离体,只剩下七魄,麻麻木木,四肢僵硬。
“何老板,我们来一段怎么样?便也了了我这些年的心愿。”黄先生牵起他的手,他顺从地跟着他走。他牵着何世芬,穿过迂迂回回的走廊,走向犹如地府一样黑暗的深处。
将人吞噬的黑暗。
终于出现了亮光,是一处广阔华丽的房间,竟也有白兰花。
一道大幕,分隔了两个世界。恍惚间,何世芬以为到了戏园子的后台。两边皆是挂满了花团锦簇的戏服,陆离斑驳。屋子中间排着五六张椅子和一张巨大的化妆方桌,雕龙画凤,很是气派。桌上共摆放有四面方镜,往前头一坐,前后左右便一览无遗。每一面镜子边上,装着四个百瓦大灯泡。亮如白昼,似能将妖精都照出原形。胭脂、眉笔、白粉、唇膏琳琅地整齐排列,一个个等着他的临幸。
“喜欢吗?”黄先生将他牵到镜子前头坐下,双手扶在他的肩头上,头低下去,脸蹭着他的脸颊厮磨:“这便是你一个人的化妆间。”温热的鼻息扑在他的脸上,痒痒的。他想抬手去挠一下,可是怎么也动不了。
黄先生便替他画起来。
何世芬像是一尊木雕坐在那里,任由他摆弄:眼圈旁的胭脂,用手指细细地擦均匀,精细得像是在替新生的小孩子擦粉。画完眉眼,便用小指沾着口红,温柔地、一点一滴地抹在他温润的嘴唇上。
端详许久,黄先生满意道:“真乃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我们便来一段《白蛇传》吧。如此,便让白先生如愿去伦敦上他的大学,四年之后由他学成回来报效国家。这四年之间,你我便可仍旧在这里,惺惺相惜。”
黄先生深知这样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论如何美好的事物,得到之前内心总是为他兵荒马乱,翻天覆地,可是只要到手了便终有一天会厌倦。所以他并不想将何世芬锁在身边,成他自己一个人的男宠。与其那样,不如说他只是觉得,何世芬是一颗明珠,明珠的光芒应该照射在每个人的身上,让每个人得以抬头仰望他,而不应该被谁遮蔽他的光芒。
而他竟然要把所有的光芒都给白金泽一个人。这当然是不行的。
听到黄先生的承诺,何世芬吐出一口气,悠然一笑。
他鼻子一酸,嗓子有些哽咽。“世芬谢谢黄先生。拜托你。你要让他无忧无虑,生活富足……”
“安安稳稳。放心。”黄先生接过他的话,颔首。
“多谢。”
那便可以放心了。
何世芬清清嗓子,眼珠灵动地一转,白蛇就上了身。他双手翘起兰花指:“君子——我家就在红楼上,还望君子早降光。君子明日一定来的。”
黄先生大喜过望。
“明日一定奉访,小姐慢走。”
“莫叫我望穿秋水,想断柔肠。”可是一面唱着,脸上淌下来两行清泪。
这一句,竟是想唱给谁听的呢?
白兰花的香味一阵一阵往鼻子里钻进来,不论想不想闻,蛮横地长驱直入,一直往心中脑中钻去,浓艳的香味仿佛是那一晚的鸦片。何世芬胸口像是憋了一团火,又像是钻进了一条蛇,直往喉咙顶来,喉头腥甜,一阵发痒,他连忙用手捂住嘴。手心一热,抬手一看,竟是血。血像火一般,燃烧到他的袖口,领口,前胸。他胡乱地将它们抹向各处。
之后,何世芬有好几天都没唱戏。
四九城里盛传,说是何老板晚上回家的时候撞了不干净的东西,不是狐仙就是野鬼。到家的时候,变得呆呆木木的,跟他说话也不答应,连嗓子都发不了声,差点一命呜呼。在床上躺了好些天。
今日,戏园子终于放出了何老板的水牌。戏迷们早就憋不住了,欢呼雀跃,奔走相告。票一早便售罄了。
何世芬先上好妆,替坐在妆台前的柳依依画眉。拇指和食指捏住笔,小指微微翘起,聚精会神,一笔一笔地描。
“世芬哥,你额上有汗。”柳依依昂着头,视线就落在他的眉眼上。他嘴巴上面的区域全不敢动,抿着嘴说。
“嗯。”何世芬敷衍地应着他,手没有停下来。
从前他是不大出汗的,优秀的戏子,即便是在盛夏穿着胖袄也不会流一滴汗。
“你那是虚汗。你身体还没全恢复,今天就不该硬要上台。”柳依依忧心忡忡地抱怨着,待他放下笔,赶紧拿起一块手帕替他轻轻地按了按额角——脸上有粉,不能擦。
何世芬端详了他半天,又替他轻轻地补了些胭脂,这才微微笑了笑,说:“好了。”
柳依依看着他的脸。拍了彩,看不到脸色,只是觉得他眼眶也是凹了下去,有些心疼:“你病的这些天,白先生来了好几次,你怎么都不见他?你们怎么了吗?”
“没有,挺好的。只是病着,形容憔悴,不想让他看见。”何世芬顿了顿,眼神闪过异样的光芒。
“你不见他,他倒是老是来找我……”柳依依小声地咕哝着:“谁相信你们没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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