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只想要你伴我一生

虱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个大托盘进来,膝盖半弯着,像捧着个玻璃匣子一样。上头盖着丝绸的盖面,不知道下面藏着什么稀世珍宝。
“嚯,可真是阔。”虱子一边碎碎地念着,一边把那大托盘轻轻地往桌上一放,吁出一口气:“何老板,您赶紧来看看吧。黄先生差人送来的,刚刚我好奇,掀开一个角看了看,眼睛都快给闪瞎了。”
“是什么?”柳依依好奇地走过来,掀开盖面。一抹醉人的蓝光绽放出来,伴着金光闪闪的图案底座,翠青欲滴,绝美无比。托盘里是一盘明珠翠羽的点翠头面,两面斜插带穗的珠凤,中间镶嵌着一粒硕大的红宝石,真个是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柳依依附身下去细细地看了一阵,嘶地倒吸一口气,连摸都没敢摸,惊叹道:“黄先生是哪个挥金如土的冤大头人?送这样贵重的礼物!”
虱子哎哟了一声:“小柳老板您还替阔人心疼钱?咱们这一位何老板,一件戏服少说也要花三五万,配这一个头面,才真称得上是‘满头珠翠,遍体绫罗’。名角儿就得阔气!”
过了半天,才见何世芬踱步过来,浅浅地看了一眼,不见他的表情有惊澜:“虱子,把它收好吧。替我谢谢黄先生。”
“黄先生?是哪位黄先生?”柳依依疑惑。都送这么重的礼了,跟世芬哥交情一定不浅,可先前自己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新捧我的一位先生。”何世芬淡淡地答,一指头也没有动那副头面,便回到自己的梳妆台前去了。
京剧艺人,需要背后捧角家的鼎力支持,以便结交广泛的人脉。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甚至是三教九流都需要周旋。捧着名角得到的收益有时比付出的多得多,这对于阔人来说,之于风险投资,更像是双赢。
柳依依一头雾水,还想刨根问底,门口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一个人,竟带起了一阵风,吹得香炉里的香头忽地一亮。柳依依一皱眉,定睛一看,原来是白金泽。
白先生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眼里只有何世芬,完全忽略了就在边上的他,竟直朝着何世芬喊:“世芬!”话音才落,才看见近在咫尺的柳依依他们,脸上稍稍一红,改口道:“何老板!”
何世芬背对着他,正在那里补口红。肩头颤了一下,好像定了定神,才回过头来:“白先生,怎么了?”
“我考上啦!我要去英国留学啦!”他欢喜得顾不得旁人了,拉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恨不得把心头的喜悦掰开揉碎地搁在他掌心中。
何世芬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抑住胸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激动,规规矩矩地立在那里,脸上带着生疏又礼貌的笑容,淡淡地说:“白先生,恭喜你了。期待你学成归来,报效国家。”说着,轻轻地把他握住的手抽出来。
香炉里的香烧了好一会,突地砸下来一条断了的香灰。融在香炉里,扑起小小的一阵尘。
白金泽敛了笑容:“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额上怎么有汗?”说着伸手想探上他的额头。
何世芬轻轻一闪,摇头。
“我没事。”
他有些怪怪的。前些日子生病,也没人告诉他,是他自己跑空了几次戏园子才知道。去他家找他,被虱子拦着,一会说何老板睡了,一会说何老板不在。带来的冰碗和其它的吃食他也不收,他只得拿去给小柳老板请他给送去。难道是前些日子忙着温习考试,没有来见他吗?可是他自己说让自己好好读书的啊。白金泽想了好久,也不知道自己是做错了哪里,惹得他这般不待见。
“你好些了吗?”他还想去拉他的手,又怕他躲开,便干巴巴地盯着他的脸看。
“嗯,好多了。”
“世芬,你究竟怎么了?怎么变得有些奇怪?”他正正经经地问他。
“白先生,我想之前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一直是这样的人。如果我哪里做得出了格,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抱歉。”我一直是这样的人。你应该知道的。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戏子戏子,就是随时都在戏中,什么都是演的。何世芬很想这么告诉他。
抱歉?什么抱歉?为什么要抱歉?怎么觉得他话里有话似的?
“世芬——”白金泽还想说什么,何世芬却不给他机会。
“我得上场了。”他急匆匆地转身便走。生怕他看见他脸上的哀伤,生怕迟了一分一毫,他乔装的所有不屑一顾、冷漠疏远就此消失殆尽,从此万劫不复。
白金泽伸手去捞他的衣袖,终究什么也没捞到。只有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世芬还没有穿戏服,只穿着白色的中衣,头上的后兜缀着一粒粒珍珠穿成的穗子,步摇一前一后地轻轻晃着,把他的魂都收了去。
上场?柳依依心里惊讶道,还早啊。他今天怎么这么急?戏服都还没穿,他就要忙着上场?
和黄先生之间发生的事情和缘由,何世芬谁也没说。就连柳依依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直到后来何世芬去世了,真相大白,所有人都喟然长叹。
后来回想起这一段的时候,柳依依总是觉得他愧对了世芬哥,诛心一般流泪不止。
那天的戏演得不顺畅。跟了好些年的胡琴师傅早就磨合得天衣无缝,今儿的调门也就是和平时一样高,可何世芬唱腔不知道为什么却低了,唱得十分吃力。
还好胡琴师傅技术了得,赶忙托腔,这才糊弄过去。
懂的那些座儿都在下头窃窃私语。
换了谁也该是这样。肉身上受了伤,咬咬牙便挺过去,可心上受了伤,要折磨人得多。后者绵绵无绝期。
到散了戏,何世芬心不在焉地磨磨蹭蹭,拖了又拖,卸妆的清油竟是一滴一滴往脸上抹。因为他知道,白金泽肯定会一直等在戏园子门口。虱子等得直瞌睡,打了好几个哈欠。小戏子们早就收拾完走了,柳依依和大春也被他打发了回去,后台中只剩下他那里还点着最后一盏孤独的灯光。
时间如同裂了一条小缝杯子里的水,慢悠悠地往裂缝里渗出来,一滴一滴,滴在心上挠心挠肺地。
虽然才刚过了立秋,夜深了还是有些微微发凉,虱子早就歪在一个大衣箱边上睡着了,在梦中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大喷嚏。
几点了?何世芬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金壳手表——也是黄先生送的,他就给这么随手扔在桌上。已经是凌晨两点过了。
走吧。他嘲笑自己。谁会等到这么晚?只怕早走了,他还自己在这里胡乱折磨自己。
于是叫醒虱子。虱子睡眼惺忪,还以为已经天亮了,缓了一会才站起身来,擦擦嘴角的口水,给他拿来外套,走出戏园子大门。
路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孤寂又敷衍地亮着,有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围着飞,真怕它们会撞得头破血流。四处静悄悄的,各种小摊贩子早已经不见踪影,暗处的阴影里躺着个乞丐,醉生梦死。
他果然已经走了。
何世芬心中不免有点失落,可是不正是他要的结果吗?
正纠结着,身后的黑暗里竟然有人叫他。原来白金泽一直就坐在大门口的暗处,他们出来的时候光顾着看了前面,所以没见他。何世芬的心剧烈地跳起来,比那日在雨中被他抱着跳得更快,演了这么久的戏,生怕这一场演砸了。他定定神,冷着脸没有回头。
“世芬!”白金泽拉住他的衣袖。
虱子有些手足无措,大包小包地拎着何世芬的东西,站在那里帮谁也不是。“这这,何老板?这是怎么闹的啊?”
“白先生,你怎么还在?”何世芬开口。
“你终于出来了。嗐,我也是傻了,你怎么可能不出来呢?”白金泽语气里有些乞求:“你不高兴吗?我带你去吃杂酱面好不好?”
何世芬心中一酸,几乎要流下眼泪来。顿时生出要和他携手同去的心:去他的黄先生,去他的伦敦,去他的大学!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他一人伴我,这还不行吗?
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刚刚要开口——
“叭叭——”黑暗中竟停着一辆车。何世芬认得那车子,是辆劳斯莱斯,黄先生的。车子这会刚刚启动,发动机的声音在深夜里轰鸣着,车头闪着两束明晃晃的光,照得戏园子门口像白昼一般亮堂。
那光像一把锋利的剪刀,猛地一张一合,便剪开了黑暗,也剪碎了何世芬蠢蠢欲动的心。
司机从前头跑下来,替他打开车门。
“我的车来了,白先生你早点回吧。”何世芬转身朝着车子走去,可刚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叮嘱道:“早些休息,书,等天亮了再读也是一样的。
何世芬弯腰坐进了汽车里。车子绝尘而去,驶进黑暗中。
白金泽恍恍惚惚地站在那里,眼前满是那闪闪亮亮的后兜和步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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