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何世芬曾经见过戒大烟的人,像是被恶鬼附身。像一条濒死的鱼,满地打滚,又像是疯子,撕扯头发。口水和鼻涕糊了满脸。真是生不如死。可是只要过了这一关,戒烟便成功了一半,只是万不能再让戒了烟的人再看见鸦片,否则便前功尽弃。
所以,戒断思念最好的法子是不是再也不见了?可戒断对一个人的念想,比戒烟难多了。尤其是已经深入骨髓,融入坐卧起居的那种——也不是朝思暮想,却总是在不经意间就想起他来。比如起风了,便会想到他有没有加衣裳,吃饭了,就想着他有没有忘了吃饭。
入骨相思知不知?
何世芬开始只是躲着白金泽,到后来,白金泽连后台都进不来了。虱子守在门口,光拦他一个人。
“白先生,何老板说了,默戏的时候不能打搅。真的!骗你干嘛。何老板还说了,谁都不让进,你就别为难我了。”虱子真是摸不透自己的老板,前些日子那么腻歪,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可是饭碗还得保住啊,那就只有委屈白先生了。
既然去不了后台,那便去池座子里看。出了钱的座儿,谁都不能赶。何老板的票本就难买,第一排更是留给各位老爷公子和阔太太的。白金泽只有托了侯公子,占了个最前排最中间的位置,日日坐在那里。在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的一众权贵中间,他一个立领学生装,黑黢黢地坐在那里,像是金光闪闪的金银财宝里掉进了一颗菩提珠,倒是扎眼。
何世芬不可能看不见他。可他还是没有机会单独见他,跟他说话。他前脚下了戏,后脚就上了劳斯莱斯。那铁疙瘩黝黑发亮,一踩油门便可以如猛虎一般蹿出去。他是跑断腿也追不上的。
于是,他就一天一天地在下头看着他。
转眼,就是艳阳高照的深秋了。阳光虽然普照,但是温温吞吞的,晒上好一会才有点暖意。太阳照不着的暗处已经是寒意渐渐了。
白金泽盯着台上的人看得发痴,学生装却显得有点单薄。何世芬在台上瞧见他,暗暗地叹了口气。
下了戏,照例是呆坐在梳妆台前到深更半夜。快十二点的时候,起了大风,虱子怕他嗓子受风,便回去给他拿衣裳。剩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坐在那里。
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他托着腮,手肘支在桌上,正在神游。等他听见的时候,已经敲了好一阵子。刚开始他以为是虱子回来了,可是一想,又觉得不会。虱子肯定自己开门大大咧咧地就进来了,哪里会敲上这许久。
是谁自不用说。他的心顿时提了起来,人也清醒了十分,他咬了咬嘴唇,问:“是谁?”
果然是白金泽的声音洋洋盈耳:“世芬,我可以进来跟你说句话吗?”
何世芬皱起眉,闭了一会眼。生怕他擅自开门进来,连忙站起来走到门口,整个人靠在门板上。
唉……非是我一旦多薄幸,实指望同庚共到老,又谁知半途风波生。
过了许久,房中答道:“你说吧,我听得见。”何世芬背靠着门板,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眼神却没有聚焦,迷茫又涣散。
“你是不打算再见我了吗?”白金泽在外头,知道他不肯开门,也靠在门板上,因为这样便可以离他近一些。两人的心脏几乎就隔着一个门板在跳动,可是却犹如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天津、蒙古、西伯利亚、贝加尔湖……
何世芬沉默了很久。“缘来缘尽,都是定数,就不必再相见了。望我们以后不要再相互牵绊,各自过各自的人生。”
白金泽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喉头有些涩:“嗯。你不见我也没关系。我只是要来跟你说一声再见。我要走了。我要去英国了。”
“什么时候?”
“明天……”他顿了顿,看了看怀表:“噢,现在已经是‘明天’了。一早的火车,先去天津。”
不!不要走!不要走!何世芬心里呐喊着,可是声音并无波澜。他眼里涌上一阵潮雾,听见自己说:“听说路途遥远,路上小心。珍重。”
“嗯。”白金泽回答。他还有许多话。他还想跟他说,四年而已,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你和我的国家,我一个都不能负。千斤的话到嘴边只剩下两个字:“再见。”
“再见,白先生。祝你一生平安。”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便是何世芬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不是是此刻,不是今天,而是永远。
那是他一生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成了他一辈子的烙印。回想起来,竟像是诀别。人将要往极乐去之前,自己定是事先能察觉。不然为什么他说的是一生平安,而不是一路平安?
何世芬听见身后响起一串脚步,慢慢悠悠,一步三顿。最后终究是远了。身后的世界便陷入无边的寂静,像是盘古还未开天辟地之前的黑暗和浑沌,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弦一松,他终于顺着门滑下去。他觉得这深秋的夜无比寒冷,好比三九一样,寒气凝成一头兽,要将他挫骨扬灰。他冷得抱住自己,他呼气成冰。坐在地上先是无声地掉眼泪,然后呜呜咽咽,最后竟低低哑哑地痛哭起来。临了临了,终究还是不敢放声地哭。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全都结束了。他这一辈子,唯一的想要执手共度一生、那个刻骨的人终于被他亲手推开,离他远去了。他是个心负天下的人,要他弃了他的梦想和抱负,跟他在这个莺红柳绿的十里洋场不得志的过一身,那就像是把雄鹰斩断双翅,远离天际的他,便会就此沉沦。那么比这些来,他一个卑微的小小戏子能算是什么?
去吧,去吧,在这乱世浮萍里,就当我是你做过的一场梦。
“哟,这才什么日子?外头可真冷。”虱子跳着脚进来,手里抱着何世芬的风衣。刚走到门口,见一个东西一闪,还以为是哪个戏子的首饰掉了,定睛一看,原来是把钥匙,也不知道是谁掉的。捡起来随手揣在袖筒里头。他一把推开门,见何世芬伏在梳妆台上,以为他睡着了。
“嗐,睡这着凉了明天嗓子出不了声。”轻轻走过去,想给他披上风衣。不料袖筒里的钥匙滑了出来,掉在脚边,叮呤当啷地一阵脆响。
何世芬惊醒地抬起头来,虱子一看见他,吓得将刚刚要说的话全部咽了回去。跟了何老板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双眼红肿,像是两个大寿桃,无精打采地,跟烟馆里那些抽大烟的一个样。
何世芬顺着声响看去,眼睛陡然睁大,见了金子一样朝钥匙扑过去。虱子往边上一跳让开他,心想何老板是不是又撞邪了?只见他像捧珍宝一般,将那钥匙紧紧握着,贴在胸口上,眼泪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那把钥匙,便是他和白金泽的全部的缘分。
缘来缘尽,就留个念想吧。
“何老板,我扶你起来,地上凉。”虱子看着他这样,心里也说不出的难过,把他搀起来扶到椅子上坐好,又替拍背顺气。
“我没事。”何世芬朝他挤出一个微笑,勉强极了:“走吧,我们回吧。”
“哎。”虱子答应着。
白金泽似睡似醒地挨过一夜,一闭眼就是五彩斑斓的世界,何世芬的脸在镜子里,在玻璃宝石头面的倒影里,在茶杯的水里……他无处不在。
到了早上,太阳也躲了起来,秋雨绵绵。北京上空罩了个灰仆仆的大罩子,连人也变得多愁善感,泪眼朦胧。前门火车站人潮汹涌,旧旧的木牌上写着几个表明身份的字母:PEKING。
白金泽站在月台上,手里提着一个的皮箱,里面大部分是书和几件换洗的衣裳。在别离的人群中雕塑一般动也不动。
沸沸扬扬的人群随着发车时间的临近渐渐变得零零星星,白金泽看了看怀表上的时间,那长针一下一下地跳着,那样真实地把一辈子揉碎,变成一年、一月、一分、一秒。最后变成细细的沙子,从指缝中悄悄地淌过。
再等五分钟吧。他想。怀表一开一合,长针又疯跑一圈。
汽笛响了,却没有划破阴霾的天,列车员挥舞着旗帜,大声提醒乘客上车。“先生,车快开了,请赶紧上车。”
他不会来了。白金泽走上了车,车门沉重地合起来,将北京关在外头。
再见。
柳依依喊完嗓子,挂念着何世芬,早早地就给他送早点去。虱子说他一早便出去了,也没说要去哪里。
他去了哪里呢?他会去哪里呢?
列车汽笛长鸣,载着怀揣梦想的人群离开北京城,驶向心中的彼岸……何世芬坐在一处河堤边,不远处是火车的铁轨。脚下的绿茵密得好像透不了风,有些小蝴蝶、小虫子的在草丛里嬉戏。他低下头,一根链子在领口闪了一闪,另一头系着一把钥匙。他掖了掖领口,拨弄着一株小草,草上停着一只瓢虫,像是一朵小红花开在草地上。
看着看着,他觉得耳边仿佛有一支曲子,是以前给他白金泽唱过的,说是一首美国的歌。
像是什么……梦境、家乡?
歌名倒是忘了,只记得歌词是这么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馀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草碧色,水绿波,南浦伤如何?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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