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奉诏进戏

已透寒冬。柳树的叶子早已经落尽,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梅花也还没到绽放的季节,便病恹恹地立在那里,却故意缠上了大红的绸子,像是一个六十的老太偏要戴着红色的绒花。
1922年12月,溥仪大婚。
宫里各处都是张灯结彩。紫禁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的喜庆活动了。一对一对的着红色缨帽和官衣的人,骑马举着旗枪,缓缓地走向紫禁城。后面跟着不计其数的銮驾仪仗。所有的龙凤伞旗、盖等,都是成双成对。乐队的锣鼓喇叭正吹奏着欢天喜地的音乐,将千疮百孔的京城粉饰得喜气洋洋。
全部的婚礼仪程是五天,从婚后次日起,连演三天的戏。这三天,皇室搜罗了天下最有名的角儿们进行堂会演出,演出了三十三部全戏和折子戏,在这个萧瑟的隆冬里,唱北平城最阔绰奢华的堂会。老迈的紫禁城像是回光返照一般,从黄昏变为了白昼。皇宫跟外头自然是不一样:娶媳妇是晚上娶,唱戏是早上唱。早晨开戏,下午申时散戏,一天大约要演五个时辰。
何世芬、柳依依、大春等一众戏子,由内务府的太监领着,由神武门进去,顺着大红墙一直往里头走去。一边走一边听着太监交代:“台上不许外台下胡看,不许乱走……”戏子的职责,是竭尽全力扮演好别人的人生,娱乐观众。上了台你可以是皇帝、将军、烈女,下了台便一样还是个戏子。即使用尽毕生所学,在台上全情投入,饱含热泪,下头的座儿们也不过是在品碗茉莉香茗,或者吃几粒碟盐炒小花生,顺便吐上一地的瓜子壳。谁会为了为了戏太认真?不过是打发一下漫漫人生的几个钟头而已。
走了很久,看见有个宫殿门口有两个巨大的水缸,柳依依模糊地认出是重华宫,想起了一件儿时的往事,心悬起来。赶忙收了心神跟着太监又往东走去,不久就进了漱芳斋的后台。桌上立着一个大红漆插屏架,上面有个大水牌,龙飞凤舞地写着:辰正开台大吉。
后台的戏子们都忙活着,大都是熟人,敷衍着打打招呼便各忙各的。
柳依依和大春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有些束手束脚的矜持着。那边有个英武的薛平贵,浓眉大眼,一撩髯口,柳依依快要昏厥了,一肘子捅捅大春,紧张地说:“!!那是余老板!真的!”
余老板那可是北京须生之首,说是第二,没人敢排第一。以前柳依依和大春还跑到他家门口的树杈上蹲一宿,就等着听他下戏回来在家院子里给弟子说戏,得听几嗓子。余老板在天上,是云,是神;他俩在地上,是泥,是小凡人。
“真的?”大春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也是激动得口齿不清:“余老板!活生生的余老板!”
余老板听着这边聒噪,似乎有人在说他,看了过来。见是何世芬,笑着点了点头,顺便也朝他身边的两个小戏子点点头算是问好。就这,两个人激动得差点晕了。
何世芬哭笑不得,瞧两个那点出息!看着那四只放着光芒的眼睛,说:“今天座儿们的身份是天下最贵重的,全天下活儿最好的角儿都在这儿啦,可是别忘了,你们俩也在这啊。进得来这儿,你们便也和那些好角儿站在一条线上了。别光看着人家好。别紧张,别怯场。”
听了他一席话,两人便雄赳赳气昂昂地扮戏去了。
开场戏是照例一出吉祥戏《连福迎祥》。柳依依他们的戏在后头一些,是《牡丹亭》的《游园惊梦》:何世芬的杜丽娘,柳依依的春香,大春的柳梦梅。
小姐在梦中与书生后花园中相会游春,鸟语花香,春光灿烂,成就云雨之欢。
戏中偷闲,又年少好奇,柳依依偷偷往台子底下瞧瞧望去,只见坐着很多人,有的穿着袍褂,或带顶翎,或有顶无翎,或无顶无翎空帽梁,还有许多穿着西装的外国人。堂屋中间坐着一位戴眼镜的青年已经悄然昏睡,旁边是饶有兴致的三个老太太同坐在一张小榻上。一位梳着两把头,穿大红衣裳的气派女子从里屋缓缓走出,轻轻坐在戴眼镜的青年身边。也许就是皇帝溥仪和皇后婉容。
柳依依也不敢多看,赶紧回神,铆足劲儿好好地唱。
好不容易熬完了这出一唱三叹的昆曲,终于上了一出新戏《霸王别姬》。溥仪先生顿时精神起来,津津有味地盯着戏台。
回到后台来,大家都松了弦,坐在那聊天的聊天,吃点心的吃点心,柳依依心里揣着儿时那点事,趁着后台热闹,脱了戏服便悄悄往重华宫后面的庭院走去。
最纯洁无瑕的白色覆盖着百年沧桑的紫禁城,天灰蒙蒙的,光秃秃的树枝丫上挂着白色的霜,衬得那朱红色的墙越发血红。
院子的中间,有一座假石山,依着一间房,盖着皑皑白雪。柳依依左右环顾,看看四下无人,伸长手往石山上的一个小洞够去,踮脚,还是够不着。于是蹑手蹑脚地,爬上假石山。
“你是干什么的?”一个警惕的炸雷在他背后响起,柳依依毫无防备,一惊,手一松便一屁股跌在地上。
那人身穿着袍褂,戴着顶戴,应该是宫里的太监。
先前进宫的时候,内务府的老太监就交代过,别乱看,别乱走,出了什么事,概不负责。
柳依依深知着宫廷大内的许多规矩,心一慌,竟然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
要知道,漱芳斋里头可坐着各路权臣贵客、皇上皇后和老太妃呢,外头又整日闹哄哄的,搞什么革命党。这人鬼鬼祟祟地,还画个戏妆,定时掩人耳目趁这大喜的日子混进来。万一是个革命党,闹出点什么乱子,那项上人头还要不要了?那太监下意识地摸摸脖子,脑子里尽是砍头抄家的画面,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把抱住柳依依的腰,扯开嗓子就要大叫。
完啦。这才刚过二八的热血青年,小命就要葬送在这紫禁城里啦。柳依依干脆闭上了眼:“爹呀,我要来跟您团聚啦。”
“福祥,等等,他是我的朋友。”被一个声音喝断,福祥太监一口气憋住脸都成了茄子色,一下子咳了几声。定睛看看来人,原来是庄师傅的侄子。富兰克林朝他摆摆手,示意他放开依依,内务府的人眼色是何等厉害,福祥赶紧将柳依依,还架着他的胳膊搀了一把,蓦地放开手,朝富兰克林做了个揖:“原来是庄师傅的朋友,奴才眼拙,请大人恕罪。”
“我没……没事。”柳依依惊魂未定,失了支撑朝一边倒去。
富兰克林往前一跨步,接住他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对福祥说:“福祥,你去忙你的吧。”福祥巴不得听见这句,赶紧一溜烟地跑了。
一颗心依然狂跳不止,柳依依脸色苍白,手抚着胸口顺了顺气,深呼吸了几口才感激地看看富兰克林:“老富,你真是我猴子请来的救兵啊!还好有你,不然我可能要小命不保了。”盯着他看了一阵:“咦,你来这里做什么?”
富兰克林失笑,他是溥仪先生夫子的侄子,是溥仪大婚的座上客,听戏听闷了,中途出来透口气,怎么还被盘问到这里做什么。中国向来尊卑有序,最是注重礼数和规矩。倒是他,明知道大内森严,还这般乱蹿,嫌人生不够精彩吗。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吧?你爬到那假山上做什么?”富兰克林指指他跌得一身的碎雪。柳依依赶紧拍拍衣服,那些碎雪纷纷落下,好像雪小小地又下过一场。
“我小时候藏了个东西在那,我看看还在不在。”说着指指那假山上的一个小洞,踮起脚尖使劲够,只够到那个洞的边缘。意思是:所以这样我才爬上去啊。
富兰克林高出他一大截,狐疑地皱了皱眉,手往他指的地方摸去,用手指探了探,咦,还真的有个东西。两个指头一夹,捻出来一个小葫芦瓶子。放在掌心里端详了一下,就是一个很普通的装滴丸药的小葫芦。翻来翻去也没看出来子丑寅卯,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冒着这么大的危险,跑来这里就为了看起来毫不不值钱的葫芦瓶子?
柳依依一把把那小葫芦抢过来。这就是个不值钱的东西,早就忘了打哪来,谁给的。葫芦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的东西。
“没什么,”他笑笑,“我小时候听人说,冬天下雪的时候,把自己的愿望写在埋在雪里,等春天雪化的时候,愿望就会实现。”有些嫌丢人,悄悄咪咪地靠近他,小声地说:“这是我小时候的愿望。”说着,他把小葫芦打开,从里面抽出来两张纸条。
“哇。上面的字居然还在。”看来小葫芦的密封得挺不错,那纸白生生的,像是昨天刚放进去,上面的黑字也是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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