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小孩的愿望

那是他五岁那年的冬天,偷偷地跟柳老公进重华宫漱芳斋来,听嬷嬷说了这个许愿的故事,便缠着柳老公,也要把愿望写在纸上,藏在这个假石山里面。
柳老公问他,你的愿望是什么啊?小小的樊川掰着手指头想了想,嗯,自己已经有好吃的点心、有疼爱他的家人,冬天也穿的暖暖的,自己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啊。歪着头想了半天,觉得他的愿望就是永远这样,就好啦。
于是,让柳老公帮他写下:雪永远不化。
现在想来挺可笑的,这个愿望当然不可能实现。白白浪费了一个愿望。
不过他记得,柳老公好像也写了一个纸条放进去,但那时候他还不认字。叫柳老公念给他听,又不肯。只是约好,等到了春天雪化了,再来看愿望实现没有。可还没等到雪融化,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再进重华宫了。
柳依依小心翼翼地摊开纸,柳老公熟悉的笔迹印上双眼。两张纸条,一大一小,相依为命地在这个瓶子里过了这十数年。一张写着:雪永远不化。另一张写着:吾儿樊川平安顺遂,快长快大。
一阵北风呼啸着卷起些碎雪,柳依依嗓子有点发紧,在眼泪要流出来之前将它揉碎在眼眶里:“哎呀,眼睛被眯住了。”
富兰克林将他的细节表情尽数捕捉在眼中,心中一软,想起哪日晚上,他醉酒说的那些胡话,心头泛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情愫。手便不由自主地向他的脸颊伸去……
一定是因为雪,把他衬得动人,或者是因为风,吹乱了思绪。
“依依!你跑到这里来干嘛!让我们好找。”何世芬和大春出现在他们后头,大春双手撑着膝盖直喘气,何世芬虽然上着妆,也看出来一脸焦躁。
“你要把我吓死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到处乱走,出了事可怎么好?”柳依依觉得何世芬的声音有些涩,感觉他都快哭出来了。
大春心突突直跳:“你说你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还不打个招呼就人影也不见了。”说着两人才看见富兰克林也在。
“咦,怎么老富也在?猛地还没瞅见。”富兰克林手正僵在半空中,赶紧往回一收,顺势答道:“我在里面坐得久了,出来走走。刚出来,在这里遇着柳老板。”
两人这才想到,他是皇帝的座上宾。便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
柳依依将葫芦往袖子里藏了藏,他不打算告诉和世芬和大春这个幼稚的小秘密。不然给他们知道小命都差点送了,还指不定要怎么嘲笑编排他呢。可是藏来藏去终觉得不妥,便背着手,挪到与富兰克林并排站着,说:“我本来在门口溜达,想着刚才的戏,也不知道皇上爱不爱看,琢磨着琢磨着,不知不觉地溜达到这里来啦。我这么一个大活人,男的,你们还怕我被抢了不成?”
边说边偷偷地把那小葫芦塞在富兰克林手里。
洋人被他的手碰到,立即明白了什么回事,笑着捏紧了小葫芦。
何世芬过来,假装生气地揉乱了他的头发,一颗普通乱跳的心这才渐渐平息。白金泽走了,他就只有柳依依这么一个家人了。家人,是心底的珍宝。有的人没有血缘的束缚,也是这样的珍宝,这是神对你的恩赐。而有的人,即便被血缘的印记捆绑着,也是毫无温情可言。
夜色像浓墨一般深沉,万物都已经睡去,有一家店却店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这家看起来鬼气森森的,一间非常大的店面,似乎是由好几个隔间打通的,空间很大,人群把里头塞得满满的,针插不进,水也泼不进,里面的空气都弥漫着汗臭、狐臭、和各种说不出来的味,还混合着女人的脂粉味,总之令人反胃。
屋子的最中间,布置得像个佛堂,头上明晃晃的一盏大电灯照着一道栏杆围住的神龛供桌,前面有一张小四方桌,桌上有许许多多的小方格。一个穿着长衫的老者不苟言笑,在写着什么。他头发全白了,看上去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神情肃穆。他在些的是“花神”的名字,写好后加封,卷入轴内,悬挂在头顶上的电灯旁边的吊筒里。
这看起来诡异又疯狂的活动,其实是一种赌博的行为,叫“打花会”。花会共三十六门花神,以十二生肖为主体,编些名号,如李汉云是牛,吴占奎是蛇什么的。
老者刚才写好的名号就封在吊筒里,庄家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它封死,赌客当场猜花神名,并投买附上赌资,花神名写上两份,一纸连同赌资密封后交花厂放入老者写花神名的那个四方小桌里密封,一纸自存。之后等着各处听筒押注报齐了,将悬的吊桶放下,当着所有赌客的面拆开,如果赌客猜中了花神的名字,就叫“打中了”。
赌客们可以任选一个花神,也可以选多个花神下注,但凡打中的赌客便可以得到赌资的三十倍,未打中的钱就算是被庄家吃掉了。
打花会邪气得很,到庙里去寻签卜卦的人,就是最本分的了。为了能中彩,有请道士念咒害人的、掘人古墓盗取尸骨占卜的、还有在野外双双合体的,简直是瞎扯至极,牵强附会,荒谬无度。迷上打花会又不得逃脱的人,仿佛丢了三魂七魄,到处坑蒙拐骗,到最后倾家荡产,有的赔了个精光,最后不得不送掉性命。
何世缘就混在那一群人中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老者,大汗淋漓。
他昨夜才输了个底朝天,回去捂着头睡得七荤八素,做了个好梦,爬起来连饭都没吃,今天就来翻本。
写了两个纸条,捏在手里,东张西望地看。
曹玉来见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把他拉到离人群远了点的地方,贴着耳朵说:“哎,你要下注了?”
“哥们这一局十成把握,懒得说出来。”何世缘摇头晃脑地,拍着胸脯,膨胀得快要炸了:“等哥哥我赢了,到时候,我和何世芬,你看谁是哥!倒个个儿!谁看得上他那几个钱?爷们不在乎!”
曹玉来觉得这何世缘简直是在讲笑话,在心里快要笑得昏过去,装出羡慕的样子:“你倒是跟我说说呀!买哪个?”
“我跟你讲啊,你别说给别人听。昨晚上我梦见一只硕大的蜘蛛,同一条白蛇打得难舍难分,交缠在一起,你说说,这是不是老天要给我的暗示?我身家性命都揣在怀里就来了。赌上他一赌!”
曹玉来听了,眼珠子瞪得老大:“这么玄乎?”
打花会中有没有机关手法,抽换花神这种事,不好说,毕竟人家是当着这么多人面密封,几百双眼睛瞧着,总不好做假吧?但谁也不敢说没有,小方桌的方格里有什么,桌子底下有没有人,那谁也没见着。反正着这一赔三十的引力,利之所在,已经能引得各种亡命赌徒飞扑而上了。
何世缘把写了“吴占奎”、“李明珠”两位花神的名字的纸一折,然后,一闭眼,就把身家性命都交给这两位花神了。
何世缘和曹玉来两个在喧闹的人群里跟着起哄了一阵,看看这个的纸听听那个的注,觉得胜利就在眼前。
过了一会,庄家拿出来一面锣鼓,敲了宣天的三下,鞭炮齐鸣。一听这动静,赌客们立即安静下来,像是在一锅煮沸的水里倒进了一大块冰。
那个长衫的老头站起来,道:“各位肃静。时辰已到,这便请花神下凡。”房间中的百来是个赌客,个个都捏紧着纸团,屏住呼吸,皱着眉,在心中不停地念叨自己下注的那位花神,眼睛紧紧地盯着屋顶上的吊桶,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老头伸出只有皮包着骨头的手指,将那吊桶呼地一拉,立刻下雪一般洋洋洒洒地飞出来千千万红色的碎纸片,又像是一盆血兜头倒下来,中间重重地跌下来一个金黄色的纸包。老头捡起那纸包,向着四周的人群亮了一遍,便当众拆开,将里头的纸展开向着众人,口里高声唱到:“今晚的花神,是张大人张合海!
寂静的人群中随即爆发出了各种声音,有高喊中了的,有哭天抢地的,有捶胸顿足的……曹玉来才听见出的不是何世缘写的那两个,往旁边一看,只见何世缘脸色陡然煞白,手里捏着先前的纸,抖得像是数九寒冬,眼睛瞪成一对铜铃,嘴也闭不上了,脚一软,就要往地上坐下去。
曹玉来看着这架势,急忙一把拉住,道:“何二爷!何二爷!你可别倒下去!”
这一下子,何世缘身家性命都没了。
“依哥,出息了啊!”莫文唤扬着一叠报纸,神气活现的,比当事人还得瑟:“你上报纸啦,说你是冉冉上升的新星呢。
“真的呀?”柳依依颠儿颠儿地过来,一把抓过去,见那报纸上斗大的几个字:绝世花旦,新星上升。配上他《游园》春香的大头照,占了报纸大半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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