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预感

何世缘见怎么也要不到钱,终于消停了几日。
白金泽一走,何世芬痛之入骨,本欠着一场病,但是接着又是奉诏进,不得已,拿人参吊着精神。这时皇帝的庆典已经结束,大事已经完成,何世芬松下气来,已然是有些头重脚轻,身子不大爽利了,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日子,又被何世缘和他妈这么一激,各种伤心悲愤直直地往脑门上冲,就发起了高烧。把手搁在他头上,烫得人直缩手。
折腾了好几天,人都虚了,站都站不起来,戏只得搁下,金母鸡下不了蛋,把戏园子急得团团转。
好在这时候,柳依依和大春也是进宫进过戏的人了,虽然还没拔了头份,但也是渡了金边了,被赶鸭子上架地也挑了几天大梁。座儿们捧场,票卖得不错,把戏园子高兴坏了。
何世芬病了好些天,慢慢恢复起来,病得太久,万万不能让座儿们给忘了,便撑着排了一折《大登殿》。
这折戏,虽然是传统剧目,他俩从前没公开演过,但私下早就合过无数回,早就烂熟于心了。
早晨天刚亮不久,虱子就来敲门,说何老板叫柳依依和大春过去一趟。何世芬向来是只要天还亮着,什么时候起来都是早晨的人,况且才病好些,这么早就起来莫不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虱子跟他们说,何老板说了,是要说说晚上要贴的《大登殿》。
柳依依刚刚喊完嗓子回来,满头大汗。今天回来得稍微晚了些,有一个粗心的人在冰上溜冰,不知道是太高兴还是缺心眼,没有收住脚,竟溜进了一个凿冰的冰窟,因此送了命。他在那看着捶胸顿足、撕心裂肺的家人,心里不是滋味,多安慰了两句。多坐了一会,被虱子催得直跳脚。
话说戏要三分生,这样才能让座儿们一直有新鲜的感觉。柳依依也不明白,世芬哥今天是怎么回事,这么熟的戏,干嘛急吼吼地一早要说戏。
大春和柳依依只好大汗小水赶过去,想着世芬哥这么急,怕是早已自己练起来了,可一进门,就看见何世芬正坐在院子里的桌子前面发呆。
见他们来了,何世芬也不说戏的事,道:“说戏倒是没多大事,就是想看看你俩。”
柳依依更不明白了,笑话他:“你现在得睡你就多睡一会吧,只怕你晚上看得眼睛都起花呢。”
何世芬笑了笑,没接他的话,让老妈子煮了甜酱粥,让虱子到街口买了烧饼果子,三人开始吃起早点来。
何世芬用勺子拌着甜酱粥,自言自语似的:“今晚这出会不会顺顺利利的……”
大春只觉得不像平日何世芬的口气,觉得有些奇怪,答道:“世芬哥,都练得顺着呢,昨天不是刚响排。”
何世芬淡淡地答道:“哦,也是。依依,你年纪也差不多了,什么时候该娶一房媳妇了吧?”
柳依依险些喷出了一口粥,呛得连连咳嗽,心想是不是这会白金泽走了的后遗症这会才出来了。可也不敢提起白金泽的事,敷衍道:“世芬哥,怎么突然说起这些?说起年纪,下个月你就是二十四岁啦。”
何世芬歪着头想了一下,好像是有这回事。又转向大春:“大春,你有没有哪位心仪的姑娘?”
大春心里暗暗叫苦,怎的是躺着也中枪?答道:“咱们唱戏的,台上美娇娘,台下糙爷们,一个戏班子,尽是大老爷们,我上哪去找心仪的姑娘?我看得最多的姑娘就是我师弟,只怕看多了,看久生情——”
柳依依脸一红,轻啐到:“去你的。八大胡同,有的是烟花美景,你怎么不去看?”
何世芬怎会不知道柳依依心里想的事情,只是看着他俩玩闹,觉得好笑,故意添一把火:“真是可惜,要是依依是个姑娘便好了,终生托给大春,我倒是放心的。”
柳依依觉得他实在是奇怪,握着他放在桌上的手说:“讲什么终生不终生?我才十几岁?你才大我几岁?长长的日子还在后头,哪里这么容易就托付给谁?”
何世芬勉强地笑了笑:“是了,自己的人生前程,还是要靠自己挣,不能托付给谁……”那勺子,在粥里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拌着,就是不往嘴里送。“不过你也不必托付给谁。”何世芬坚定地看着柳依依,一字一句地说:“你已经长大了,在京戏的泥土里扎了根,已然是成长成了参天的大树。”那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即是喜悦又是不舍。
柳依依鼻子一阵酸,不知道他为何要突然这样说。他想告诉他,自己根本不想做什么参天大树,只想在他的枝叶下永远依偎着他。“世芬哥,你怎么尽说些奇怪的话……”
何世芬没答他,想了一阵,又无缘无故地说:“今天也想看看老富。”
柳依依说:“那容易啊。老富他今晚肯定要来,咱们的新戏,他准得到。”
何世芬继续搅着他的粥:“也是。”又莫名其妙地:“老富也是个好人,不知道以后会娶什么样的媳妇。”
大春插嘴:“他的媳妇,肯定是个彩色头发彩色眼睛的女人呗。戴着羊皮手套,腰上还要紧紧地箍着一个束腰什么的那种英国女人。结婚的时候,指不定两人都要穿着裙子呢,哈哈哈哈哈。”
逗得何世芬哈哈大笑,笑的干脆将头靠在手臂上,粥是彻底不喝了。
今天的何世芬奇奇怪怪,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又停不下来,零零碎碎絮絮叨叨地念了一堆,什么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不爱惜身子啦,还有不要以为自己已经成角了就松懈练功啦,不要贪艳味的吃食坏了嗓子啦……完全是一个长辈教训小辈的口吻。
大春听得头皮发麻,找个借口拉着柳依依溜之大吉。
转眼到了下午,大春和柳依依该上戏园子了,刚要出门,柳依依想起要早上和世芬说起下个月就是他生辰的事。
其实早在好几个星期前,柳依依、大春和富兰克林三个人就已经商量要送给世芬的生日礼物。白金泽刚刚离开,希望能表达他们的心意,并且能给他送去些力量。
刚开始,柳依依和大春两个想来想去,不是头面首饰,便是古玩书画,柳依依都觉得不好,这些东西他也不是不会喜欢,只是跟别人雷同,便没有意义了。
大春说洋人主意多,找洋人商量看看,于是把想法告诉了富兰克林。
富兰克林一听,就提议送何世芬一幅扮上的画像。他的白蛇最是出名,戏中人也最是如他一般温良美丽,其它两个人都很赞同,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于是富兰克林便领着他们俩,去找了他熟悉的东安市场一位著名的画师,交了定金,说好交货时日。
柳依依不知为什么今日就非想看看那幅画的进度不可,便和大春说:“师哥,现在去东安市场一圈,时间应该还来得及吧?”
大春看看时钟,奇怪地问:“我说你和世芬哥两兄弟今天是怎么回事?两个都奇奇怪怪的。你要看画怎么想起来今天去?还非要这个点钟。你看看,这个点钟已经是要上戏园子的时间了。”边说边咕哝:“还是新戏……”
柳依依说:“我知道,但这不是马上月底了吗,我怕哪里画不好,现在去看一眼,还有时间改改。不然误了世芬哥生辰。我们赶快一些行吗?”
大春见他这么坚定,只得妥协:“哎呀,行吧行吧。既然你铁了心要去,脚程快一些,等会叫一辆洋车,应该没问题。你为什么就想去看看那画呢?明天不行吗?”
“怕什么!就是晚去了几分钟又怎么样,正好让经励科的那些大爷们急上一阵,不然,他们老是蹬鼻子上眼,盛气凌人的。没事,我俩一块去看看,耽误不了今晚的戏。”柳依依说着一踢袍子,拉着大春就走。
大春只得跟着他往东安市场去了。
也不愧是富兰克林推荐的画师,画还有最后几个工序就完成了,柳依依觉得很满意。画师画的白蛇世芬,端庄大方,花颜月貌,又惟妙惟肖。
这才心满意足从店里出来,大春刚叫住一辆洋车,余光就看见一个人扑过来,下意识把柳依依往身后一拽,定睛才看见来的人是虱子。他脸色苍白,看见他们俩,跌跌撞撞地朝他们扑过来,一边跑大喊:“不好了!柳老板,杨老板,出事了!出大事了!”
虱子几乎是一路跌滑过来,脸上全是鼻涕和泪,冲着柳依依便喊道:“何老板,何老板他——”
柳依依被他喊得心快要跳出喉咙,一把握住虱子的肩膀:“什么事?说清楚,世芬哥他怎么啦?”
“他死啦!!”
死了?
柳依依脑袋嗡地一声,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险些要晕在地上,大春一把扶住他:“怎么回事?你倒是说明白啊,虱子,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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