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皇宫初见

锦都皇城万景宫中的一角,十余名禁军正守着一人侯在内殿外。皇帝的禁军,全是身姿矫健的青年人,个个却神色肃重,身重青色的轻甲劲服,乌压压的锅盖似的罩着正中一个小小的人影,密不透风地抵挡往来年轻内侍宫婢好奇窥探的眼风。
领头的内侍尖声斥责着偷眼的内侍宫婢,嘴里反复着少看少说多做事,另一头却拉着一位熟识的禁军侍卫好奇道:“陶校尉,你们守着的这位是怎样的神通,竟是劳烦的咱金翎卫这般兴师动众?”
领头内侍有着几年风雨洗练出的眼力,窥得人群缝隙间一双秀气的赤足,女子的,小小的,尘土的覆盖显着并不均匀的颜色,细细的脚踝上隐隐箍着一只银白的铃铛。
那脚踝颇为无聊的扫了扫地上的细尘。万景宫的地,尘并不多,脚踝上的铃铛摇了摇,却并不响。
“还不是托那亡国佳人的福,招来这样一个山野神通。”毕竟有祸国殃民的前科,陶嶙对穆新瑶这名红颜祸水心有怨怼,偏又无可奈何主子将她捧在手心怕融了化了又碎了。他又像是想到什么,也不再他言,只待领头内侍识相退去。
却见天策殿偏门走出一名传话的内侍,神色匆匆,只直直地朝带队的陶嶙吩咐道:“圣人盛怒,你们只带人赶紧谢罪。”
末了,内侍又添了一句:“听王校尉方才禀报圣人,霍国公主真就没影没踪的跑了?”
“唉,卢给使!”陶嶙一边招呼着把人带上,一边无奈应道:“眼见照圣人的安排就要让公主心甘情愿的回宫,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是个女程咬金,截了我们的道,放跑了人。”
“正是个女的,圣人才怒道你们无能。”卢给使继又安慰道:“事发突然,山高水远,西瞿的贼子事先又精心安排,世事难免周全。不过,幸得抓住这贼女,好谢罪消了圣人的怒。”
“贼女?”陶嶙干笑了一声:“这分明就是个妖孽。”
什么样的贼能在十余名金翎卫严丝密缝的守卫下,无声无息迷倒众人?
什么样的贼有如此大的胆子,笑咪咪喜滋滋地放跑皇帝亲拿的人?
什么样的贼有这样走上岔路的脑子,乐呵呵地等着迷迷糊糊的众人清醒过来抓她进宫谢罪。
整个过程就在一片愉快祥和的气氛中诡异进行,事后有人质问过这妖孽是受何人指示,为何行事。
女子挺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脸:“你们不是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情敌呗,自然跑了好!”
众人不知敌人是谁,敌人的敌人又是谁。情敌也罢,政敌也罢,整件事仿佛复杂而诡谲。一干人不敢耽误,押着人马不停蹄地往国都赶回,但这妖孽、这女妖孽居然想着想着就跑一遭,来来回回好几遭,不是为了羊肉串,就是为了胡饼,然后又是为了果酒,吃好了又喜滋滋笑咪咪的回来报道,敢情把堂堂东禹亲军队伍当成了商旅游队。
陶嶙不敢再多想,扯着囚绳,才一回头,恰巧看见女妖孽抬起下巴,嘴角明晃晃的擒着笑。她的头发很长,不黑,带着些许栗色,几日的折腾,发却不顺了,乱蓬蓬的挡着大半张脸,野外乱草疯长的茎须似的,像是随时会蹦出一只酸甜的野果。
像一只小兽,带着天然的野性,她却也有显得乖巧的时候,所以才是小兽,不然该叫做野兽。此刻,她便是只乖巧的小兽,踮着赤足,随着不安的士兵队伍进入内殿。她的步伐似有些踌躇,细细的脚趾故意在白玉的阶梯上蹭了蹭。今夜万景宫的夏夜出奇的清凉,上好的白玉阶梯透着些许冷意,却冷不掉赤足轻踩的节奏。那双足脚踝骨节分明,一晃一晃地与足环相碰,却又急着加快速度,生怕带队的人忘了她。
遗忘,多么可怕的一个词。
御书房内,龙衍香环绕一屋,这是皇族尊享的名贵香气,取自抹香鲸体内,稀有难得,自然名贵。女妖孽心里却浮起少有的惧怕,内心莫名的一颤。
屋内的人都俯首行礼,唯有她呆呆的站在中央,离她身边不远,是默默吐纳着香气的紫金莲座熏炉。
“大胆,还不快行礼!”屋内伺候着的内侍总管孙孟庆压着声叱责着。
屋中间的女子似有些茫然,她思索琢磨着行礼二字,许是见面打招呼吧,她想了想,脑中努力匹配这世间女子见面打招呼的画面。
一套颜色俗艳的女子长裙随意的被她套在身上,应该是不知在哪里偷来的衣裳,空荡荡的,显的身躯分外的瘦小,可她稳稳的站姿,显得又不是那么娇弱。
孙孟庆不满地盯着她,心思琢磨着:“果真如领头的王校尉所言,不知是从哪个山林里钻出的野蛮女子。”孙孟庆真是个当内侍的料,心里又在琢磨着圣上的心思:“此等小人物,何至于纡尊亲审呢?必是事情太小,放到大理寺又大动干戈,何况又夹杂着说不清的情情爱爱。”
思索间,孙孟庆又转眼窥向榻上的人影,这位帝国年轻的皇,低着头,在奏本上挥斥方遒,写的是洋洋洒洒,字迹排列却规规整整毫不散漫。末了,他将笔稳稳放在笔架山上,才不耐地盯向兴风作浪坏他好事的罪魁祸首。
那女妖孽一直站在屋中,低着头盯着脚,贺千帆猜她应是未见过世面的蛮民,心虚胆怯罢了。一旁的王、陶两名校尉正欲发难,谁知女妖孽突然抬头,冲着屋内高榻上的人影咧嘴一笑。
贺千帆见过这样的笑容,后宫里梅妃每次见到她,便抿着红艳艳的嘴刻意讨好微笑,连带着她身边的那只波斯猫儿也咧嘴刻意笑着,只是未像它的主人那般还带着矜持,一颗颗兽牙也并排露着。
这女妖孽,笑起来,像那只刻意讨好的猫。
挥手止住王、陶二人的动作,贺千帆开口问道:“你是从哪儿来的?”他的声线醇和宽广,不经意间却透着帝王特有的自控和冷冽。
竖耳听着他话的女妖孽先是一愣,又仔仔细细将每个字在心里过了一遍,咋吧咋吧像吃蜜一样,将有些混乱的发丝从眼前理开,又一次冲他笑了起来。
此刻,她还是像那只波斯猫儿,晶莹剔透的杏眼,娇俏的鼻,晒着太阳,看着小鱼干,咧嘴笑着,心满意足。
香炉镂空的雕刻中透着若有若无的雾,轻腾腾地升到灯盏处,香雾太薄,掩不了这雅致华美的御书房一屋的盛光。女子的眼在明亮的灯光下分外的亮,盈盈地望着贺千帆,干净的眸子莹透地近乎赤裸。
这赤裸裸的眼神无礼地让贺千帆眉头轻皱,面透不悦。初时王校尉向他报告,提到这女子:“许是南蛮海地逃来的渔女,一身的海腥味,使着不知名堂的江洋邪术,着实野蛮古怪。”
贺千帆心中清楚,穆新瑶是被那西瞿的废太子给拐走了,因此定有宫中西瞿的内奸接应方可成事,这女子从中作梗,必定脱不了干系。这事本交由亲兵近卫追查即可,可贺千帆听到这渔女,莫名地起了一丝兴趣,倒是要亲自审一审,如今看着这不知礼数的野蛮村女,他后悔了,前不久才连根拔起梁王在朝中的势力,牵涉官员太多,接连下来的官场整顿,人员的重新分配,后续影响的补救,繁琐的政务已让他喘不过气来,又怎会发神经来亲审一名村野蛮女?
“定是忙疯了,”他蹙了蹙眉这样想着,然后直起身来向女子慢慢走去,长身健姿,宽肩窄腰,东禹皇帝不负盛名的美姿态。
“圣人当心。”陶嶙疑心着女子的古怪,小声提醒着。
见女子的手腕牢牢地被绳索束缚着,贺千帆并未放在心上,停在离女子即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嗅了嗅。
哪有海腥味?贺千帆莫名一笑,心中不觉转瞬即逝的怅然,他不想再浪费时间,直接问道:“是你用秘术解了那位废太子的毒,放了我要的人?”
女子低下头,望着手,算是默认。似是在想着什么,她忽又抬起头,眸中神定,终是出了声:“贺千帆,我是南雅。”
这世间哪里来的氓民敢直呼圣人之名?众人都未回过神来,贺千帆也未回过神来,等回过神来,众人愤怒却又疑惑地看向此等无礼女子。
南雅手上的缚绳忽地松开落地,陶嶙大惊着他特意亲手绑的绳为何如此便掉了,恍惚间却猛的反应过来这女妖孽又要生事了!
南雅轻巧的身子向贺千帆跃去,陶嶙欲起身阻止,却见她转过头,带着浅笑看了他一眼,他心中猛的一冷,却动不了。
栗色的发丝扬起,在橘黄的宫灯映衬下,散着朦胧的光芒,宽大的粉艳衣裳掩不住她灵巧的身形,轻轻的一跃,那般的巧妙,扑在了贺千帆墨色的常服上。贺千帆禁不住后退一步下仰,南雅咂巴了一下嘴,顺势封住了他的唇。
像那只猫,终于叼着了它的小鱼干。
顷刻的时光,在摇曳散漫的灯光中拉得漫长。贺千帆嘴中是甜的,有圆圆的东西滑下他的喉咙,酸麻的感觉由大脑向四肢蔓延展开,他倒在了地上。他看见那名叫南雅的女子睁大着眼,细细的看着他,好亮的眸子,亮得看不清他自己。
“廖太傅举荐他的学生曾阿驽任户部侍郎,可他面相混沌,不知政绩是否也混沌?
礼部的那群老夫子奏请修缮太庙,可不是十年前才修过,为何还要着急折腾?
还有那江安府的薛白,骂我骂得文辞艳绝,砍头可惜了,流放可好?”
一大堆的政务俗事潮涌而来,贺千帆觉得自己在飘,他仰面看见满屋的鹤,和着仙云朵朵,展翅昂头飞扬在屋顶的壁画上。三年了,从他入主万景宫以来,这些鹤就一直保持那样的姿势,他有些疑惑,这些鹤啊,为何还不去叼鱼饱腹?
“吱吱。”有声音突然响起,清清脆脆,像数不清的翠珠子撒在琉璃片上:“服下此丸,我与你就身心相通了,便也生死相依了。”
贺千帆有些疑惑地寻声看去,迷迷糊糊看见南雅已被众人压住扯离,穹顶上的仙鹤正好有一只重在南雅乱糟糟的头上,像是正要啄她一般。贺千帆顿时觉得这场景分外搞笑,禁不住轻笑了一声。
南雅却不死心,一股子的野劲冲在贺千帆的耳根旁,留下一句话来:“贺千帆,我欢喜你,我要睡你!”
贺千帆却莫名地想起了方才在奏本上批下的字,他最初习得是潇洒俊逸的今草,后来不知不觉却写成了规规矩矩的楷书,现下他觉得这些楷书散逸开来,长出了草书的脚,混乱地像一只只才入夏的蝉,振着翅翼嗡嗡地齐声高唱。四周众人喳闹而惶恐,他已分不清谁是谁的声音,只记得住这句“我要睡你”。
脑中的闹蝉们唱得愈加的羞怒愤慨,他当时只得一个想法:“我乃堂堂东禹皇帝,我,我定要诛你九族!”
血液涌上头,贺千帆闭上眼,天终是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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