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应识

酒是好酒,人也是好人。
少年郎没理会周遭的探头探脑的目光与窃窃私语,眉目冷清地喝了一杯又一杯。他依旧是如往日般一言不发,让想要找些谈资的酒客们很是扫兴。
这皎如玉树的少年郎到镇上数月,却是这半月才频频出现在众人面前——罗浮镇本就不大,人来人往都是那几位,镇上竟来了新客,也少不得打听一番。少年郎姓苏,名沉璧,自京城一路跋涉来镇上,为的是养病。许是罗浮镇风水好,养着养着,他竟好的差不多了。
就是不知为何,大病初愈的苏郎君每日都会来傅小娘子酒肆里点上壶最贵的酒,慢慢独饮,至今已是一月有余,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说来也是巧,苏郎君的别院就在傅小娘子家隔壁,只是让人迷惑不解的是,这少年郎却像是不认得傅小娘子一样,半月一句话也未曾和傅小娘子说过,两人也不像是多熟稔的样子。
更别提什么风流韵事了。
双丫髻的小丫头捧着盘子,忙上忙下,傅小娘子在垆上温着酒,时不时与前来的熟客温声细语地打声招呼,苏郎君不曾看过傅小娘子一眼,傅小娘子也未曾看过苏郎君一眼,似乎明摆着苏郎君看上的只是酒肆里的酒,没别的暧昧的绮思。
苏郎君今日喝完酒,依旧起身将酒钱拍在桌上,接着便绷着张不笑的面容,径自走远了。
好事的见正主离去,自己讨了个没趣,便付了账四散离去,傅小娘子仍是面上含笑,看着酒桌前的娇俏少女托着腮痴望着苏沉璧离开的方向,半晌才拈了块点心往嘴里送——她这虽是卖酒的铺子,平日也是有吃食供应的。
她嘴角噙笑,心里也是好笑,只是傅小娘子脸上不显,没人看的出她在思量些什么,她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立在酒肆之中,当着她的“小傅文君”。
直到夕阳西下,酒肆收了摊,傅明珠与小丫头芍药收拾一番,便走回住处。傅家是个一进的小院子,屋顶上的灰砖瓦歪歪扭扭地摆在上面,几块破了,笼着橙黄鲜红,转眼就要暗沉下去了。
两人做好夕食,在廊下用餐。用过餐后,傅明珠端坐在竹篾编成的旧席上,望着昏黄天穹的落日出神。
风将她鬓边的碎发吹得起伏,小丫头芍药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傅明珠静静地听着,檐下的铁铃兀自响着,叮叮当当的声音渗入了秋风里。
“娘子,你怎么还笑着呢?”芍药止住了话,瞪大了眼看向傅明珠。芍药确实是傅家的丫鬟,但在傅爹病死,傅明珠便做主将契约还给了她,递了银钱让她另谋生路,哪知道芍药就是拧着不肯离开了,要是随口说句要她走,便会抽抽搭搭哭得傅明珠脑仁生痛,只得妥协了。
她心直口快,虽稍显鲁莽,傅明珠与她相伴近五载,形同姐妹,两人间是一点忌讳也没有的,傅明珠闻言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唇边确实是上扬的。
“……忘了。”傅明珠敛起面上的笑,微颔了首。她不笑时,一双眼眸黑白分明,沉沉如深渊不见底,若有若无的寒气从渊底往上冒,与当垆卖酒时截然不同。
“真奇怪,娘子明明不喜欢成天到晚的笑,为何如此呢?”芍药托着腮,不解地看着傅明珠,傅明珠慢条斯理地捋了下发皱的月白素袖口,才悠悠道:“因为我懒。”
芍药如坠云雾地瞪着傅明珠,明亮的大眼中尽是迷惑,傅明珠微微笑了笑,她伸了个懒腰,将头搁在了芍药的肩膀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不过也费神的很……可累死我了……”
芍药不过十三四的年纪,见自家娘子恢复了本性,小大人般地叹了口气。世人都不知道她家娘子是个什么脾性,但她是知道的。刚想出言安慰几句,宅子外便响起了门环击打门扉的叩门声。
日头还没落完,墙身的黑影在院落中拉的老长,虽疑惑着这是上门的是谁,芍药还是先一步跳去开门了。
傅明珠随即站起身来,洗的发白的月白衣裳晃了两晃,她脚步平稳地走到了芍药身后,眼角余光却是瞥了眼放在门旁的锄头。
她曾在半夜三更打断翻墙企图猥亵她的地痞的腿,让他们呻吟了一夜才告上衙门。按齐律,私入他人府邸者,当场打死,也是不判刑的,若不是顾忌着自己还在做沽酒的买卖需要些好名声……
门半开着,这时虽是巷中有人,芍药依旧是小心翼翼,只是等傅明珠走到芍药身边,却见芍药捧着什么东西发呆。
傅明珠瞅了瞅,门口空无一人,结果耳畔一声欢呼陡然炸开,把傅明珠惊住了。芍药兴奋上了头,尖叫着把手里文书模样的东西塞到了傅明珠怀里:“娘子娘子,刚行钱上门来,将契书还给我们了——娘子!老爷的钱债被还清了!”
在芍药嚷着的时候,傅明珠已将手头的文契粗粗扫完了。她沉默良久。
她父亲嗜酒好赌欠下一大笔银子,傅明珠几乎将家里值钱的东西以及她娘的嫁妆折卖殆尽了,还是欠下百余两的钱债,辛辛苦苦开酒肆,也是为了活下去,销了这笔债款。
……竟还清了。
傅明珠心中不知怎地叹了口气。
“咦,娘子,可咱们挣的钱根本还不了那些钱债啊……”傻乐完的芍药回过味来了,她皱着眉头,像是想不明白:“娘子你并没有还啊,到底是谁——”芍药撇了撇嘴:“真是好奇怪呀,世上哪有这样的好心人?”
傅明珠垂下眸,忽然吐出句没头没脑的话来:“还是个傻的。递了条子,原本也不是为了这些。自顾不暇,还要查东查西……”
芍药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家娘子话语中的东西:“娘子,你是不是知道,是谁帮我们还清这笔银钱的呀?”
傅明珠缓缓叠了文书放进袖袋里,平静道:“我不知道。”
这不知道必然就是知道了,芍药顿时撅起嘴来:“娘子骗人!你分明知道是谁——”芍药脑子灵光一闪,她陡然抬了头,朝右看去。
青瓦整整齐齐地映着朱红的辉光,那家本是放置了很久空无一人的宅子,连灰尘都不知道积了多少了。前几月忽然来了人,住了进去,原本簇拥着小主人进去的有好些护院,之后不知道为何,那些护院也走了个干净。
那家现在住进去的小主人姓苏。
——也是莫名其妙,每日都要来酒肆点上一壶酒的苏郎君。
想到这里,芍药张了张口,惊讶的不行:“娘子,我听说我们那边的邻里,那位苏郎君。”她一指苏宅:“是京城晋国公家里的人呢!而且他是位举人老爷,听说是因着要守孝,所以耽误了春闱。”
芍药苦思冥想了好一阵,像是想要把七大姑八大姨的话尽数拼凑起来:“这位苏郎君,好像是已故的大理寺卿苏青天的儿子!听说,这位苏郎君在京城是出了名的厉害,从小就是神童!童试三个案首,是很年轻的小三元呢!之后秋闱又是解元!县上府城的儒生赶着来求教啊,只不过他身体欠佳,脾气似乎也不好,让见的,都少得可怜。”
傅明珠心想,岂止是说脾气不好,多得是人说他恃才傲物,夐无与比呢。
芍药把肚里的东西都倒豆子般全倒了出来,她喘了口气,双眼亮晶晶地看向傅明珠:“所以娘子,你与苏郎君,是不是认识啊?”
暮色逐渐淡去,一弯残月悄然挂上枝头。
面对芍药的殷殷期盼的眼神,傅明珠微微一笑,斩钉截铁:“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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