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陨心

“春和兄?”许棠心里不免有些怀疑。
桑渺当然知道他们会怎么想,脸色便十分不自在,他堂堂弃闻的公子,偷偷摸摸跟踪郎溪的公子,传出去多不好听。
可恶,刚刚明明站得好好的,怎么莫名其妙脚下就滑出一个石子。
石子呢?
桑渺又气又恼,事发突然,一时又没想出来该如何面对那两个人,便脑抽似的继续在地上找石头。许棠奇怪地看着他,来往行人爱看热闹的,也转头盯他几眼,以为他是谁家跑出来的疯子。
“春和兄,好巧啊,在这里碰到你。”许棠开口打破了这份尴尬。
桑渺背对着他们,咬咬牙,转身一脸的烦躁:“天下就这么大,碰到不是很正常的事!你们一个个在那看着我做什么?”
桑渺这副模样哪里像碰巧遇上的,许棠心知肚明,嘴上还是替他留着几分面子:“是,天下就这么大,你也碰巧遇到了我。”
“遇到你怎么了?遇到你我倒了八辈子霉!”桑渺嚷嚷道,暴躁地往前走去,一把推开许棠,“走开!别挡我路!”
“春和兄。”许棠拉住了他,“春和兄若是想知道真相,可否带我去桑尊主的灵堂看看,或者……”
“滚!”桑渺一把甩开他,“你又想干什么?”
“不是……春和兄,你别激动,我知道你也很想知道真相,我……”
“你你你你什么你!”桑渺听他说的话好像是看出了点什么,脸上有些挂不住,语气也颇为激烈,“你能怎样?我父亲都去世多年了,你还想怎么样,跟他的骨灰对话吗?”
“那个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可以……看到过世的人生前和天脉有关的事情。”许棠脸上堆满了谦和的笑,“你肯信吗?”
本来桑渺是想发火的,许棠这个人,天脉附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抽风了,带他去弃闻,还又是灵堂又是骨灰的,可别一闷气把自己祖坟扒了,那这罪过可就大了,家里那么多长辈呢!
但是许棠最后无比卑微地来了句“你肯信吗”,突然叫桑渺心软了,讲真,许棠这副模样,和从前在舟自横时那个拽得谁都不放眼里的样子比起来,实在是落魄不堪。
桑渺想起了自己,从自以为是的准少主到现在这个尴尬的处境,确实也够落魄。
许棠并不知道桑渺居然对他动了同情的心思,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个落魄的人,天脉的神力本就不属于他,他只是个在郎溪学没多久就被开除了的江湖散人罢了。
但桑渺犹豫没多久,就断然拒绝了:“许棠,我可以暂时不杀你报仇,但是你想进弃闻,绝对不可能,你想找真相我不拦你,但你别想从弃闻这里打主意,我家已经被你害得够惨了。”
桑渺之所以拒绝,是因为许棠方才说他能探出和天脉有关的事情,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去他家探什么,他父兄和天脉能有什么过节,纯属倒霉,碰上了许棠狂性大发的时候罢了。
竹眠站了出来,昔日冷漠如高山晶莹雪,今日竟也垂首向桑渺作了恳求状:“桑二公子,有我在,他不会惹什么事的,还请答允。”
桑渺看见他,心底有些异样,但也不能表现在脸上,于是避开他的目光,语气尽量平静:“竹二公子见谅吧。”
说罢,往前走去了,走了几步顿了下来,似是思考了一阵,才下决心头也不回地走了。
“是他跟踪的?”掌柜的用指尖一点一点揪着自己的下巴肉,“难以置信,多正气的小公子,长得就一副光明正大的样子。”
“真好。”许棠摇摇头,“为什么我说不是我的问题是天脉的问题就没人信呢?难道我看着不像个好东西?”
“没没没我可不是这意思。”掌柜的慌忙摆摆手,“许公子别乱想。”
“如果真的是他跟踪的,就这么放过他?”竹眠眼神烁烁,在夜中闪着沉沉的光,盯着桑渺远去的背影。
“如果是他,倒也没什么,桑春和这个人,心思没那么复杂,有时候,头脑还挺简单的。况且,我们追查朔华神凤的事,事关弃闻,他好奇跟着也情有可原。”许棠抱起胳膊倚在墙上,“就是有点尴尬。”
“怎么了?”掌柜的忙问。
竹眠雪白的脸微粉,转身回客栈了。
“桑羽!”竹瞻一惊,一把接住瘫软下来的桑羽。
如果放在平时,这两个人都没这么弱不禁打的,可偏偏竹瞻吃了忠契丸命不久矣,桑羽为了给他弄解药,也散了大半元气。
桑羽强撑着起来,咳了咳,拿袖子掩了血,对竹瞻说:“不打紧。”
“奇怪,世间怨鬼这么多,她为何如此强大?”竹瞻抬目看向胡心雪,胡心雪未再出手,只悬在那里看着他们,笑容惊悚。
桑羽垂头苦笑一下,没有说什么。
残月尽,天将明。
胡心雪被困在招魂阵中,消失在黎明里。
竹瞻扶起桑羽,桑羽拨开他:“我们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找一个庙。”
“为什么?”
“别问。”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觉得桑羽古怪,竹瞻还是没多想就应了她。
鸾倾宫主端坐榻上,神态威仪:“佛前清心,找个庙,把这个药丸吃了,便可解了契约,他活,你死。不要问我为什么,强留人心折磨别人至死,本就该付出代价。”
桑羽说:“好。”
两个人在附近找了半日,勉强看到一个破庙,桑羽停了下来:“就这吧。”
竹瞻也没多问,李员外给他们安排了住宿这个桑羽也是知道的,眼下硬要找个破庙待着,许是因为未能收服胡心雪觉得无颜见人吧。竹瞻虽也觉丢脸,但做缩头乌龟岂不更失仙门风范,该坦然面对的,还是要坦然面对的,这个他自幼便知。不过桑羽既是放不开,就先纵着她一会儿,等天大亮了再劝她回去吧。
桑羽慢悠悠走进去,这破庙显然有人住过,虽然破旧,但佛像和桌角并没有积什么灰。
“慑华兄,你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竹瞻很顺从地出去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二十年来没撒过娇没麻烦过人的女孩子,竹瞻没有说什么,只关了门,默默在外面待着。
佛像不高,但慈眉善目,庄严肃穆,看久了,好像能听到寺庙古雅的钟声。
桑羽仰着头看着那尊佛像,不知不觉滑下了两行眼泪。
这个庙很小,小到明明只有一尊佛像,却丝毫不觉得里面空荡,桑羽在角落坐下,拿出那颗药丸,垂眼看着它。
怎么,怕了?
桑羽自嘲地笑了一声,不是打小就胆识过人一身傲骨么?原来只是没遇到死罢了。
那颗药丸隐隐有股摄人心魄的迷香,桑羽屏住呼吸,要死,我也要清醒着死去。死在幻梦中,太悲哀了。
竹瞰的声音里灌斥着风,充满了窒息感:“温悦,你搂紧点,别冻着了。”
大冬天御剑实在是遭罪,那风大的,像极了两个蒙面人当头给人蒙个袋子,而且这个袋子还密不透风,刺骨的寒。
桑皎哪里顾得上这些,只急急道:“汜南,峙宇,汜南,位置没变,还在那里!”
竹瞻站在窗口,看了看里面,桑羽好像吃了什么东西,盘腿在地上打坐。
“桑羽。”竹瞻敲了敲窗户,“时辰不早了,李员外估计要起床了。”
“进来吧,慑华兄。”
竹瞻推开门,目光倏地一震。
桑羽后背,血流一地。
“怎么回事?”竹瞻冲上去,扶住桑羽肩膀。
桑羽手往后轻轻触碰了一下伤口,再缓缓把手放到眼前,看着满指的鲜血,微微笑了笑:“那个胡姑娘,果真戾气深重。”
竹瞻才猛然想起,胡心雪袭击过桑羽。
桑羽一路都在压制着伤口,如今她也该放松了。
“你坐着别动,我来为你疗伤。”竹瞻忙站起身。
“不必了。”桑羽淡淡往他脚边扫了一眼,“不必劳烦了。”
竹瞻只当是不要紧,便道:“稍微缓缓也是好的。”
“不必了,真的不必了。”桑羽的声音有些虚,但还是强撑着,“慑华兄,你最近身子不大好。”
“并没有,你不要担心,也不要多想。”
桑羽神色没什么异动,很安然的模样:“马上你就好了,今晚,你就能镇住胡姑娘了。”
竹瞻很是疑惑地看着她。
桑羽又道:“胡姑娘很可怜,你对她温柔一点,不要吓到她,多说一些安慰她的话,问问她有什么愿望需要帮忙,让她走得安心一点。”
竹瞻蹲下来,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桑羽:“你这是……要走吗?”
桑羽看着他,忽而很灿烂地笑了,脸色苍白,神色少有的温柔安宁,像一株盛开的茉莉:“走?算吧,我是要走了。”
“你受了伤,要去哪?我送你。”
桑羽盘坐在地上,微微弯着腰,虽不似往日笔挺,却也气质非凡,神态看起来很疲惫,也很肃穆。
“竹慑华,我只问你,你对我,有过一点点的心意吗?”
桑羽突然间这么问,实在让竹瞻纳闷,但他还是很认真地说了实话。
“没有。朋友之谊。”
“好,不愧是慑华兄,不愧是我喜欢的人,够硬气,够直率。”
桑羽闭上眼,脸上没有痛苦,没有失望,云淡风轻。
竹慑华,我一生骄傲,却是到死都没能死在你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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