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仲秋(已修)

桂花浓郁的馨香穿过门墙,浸润了整个戏班。桂花的香气和它的花一样热情,确实是花香袭人了。
“好香啊。”白露嗅了嗅空气中的花香,她仰头,夜空中玉蟾浑圆,近似无缺。圆月映在白露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如含星辰,顾盼生辉。小丫头掰着手指头念念有词:“十一、十二……”
罗檐在灯下算账,昏黄的灯光如一匹华缎,披挂在他脸上身上、身前的小案上,木案盈盈如水。他偶尔抬头看一眼门外的小孩儿,又埋首案间。
等到他算完将近一半,将笔搁在墨砚上,稍微活动活动手腕,白露噔噔噔地跑进来,惊喜道:“还有四天就是月夕了!我想去看那个耍蛇人喷火!”
青年就笑:“到时客人多,戏班要忙,叫姑姑陪你去吧。”
白露哪里会被他骗去:“你又不用唱!”
罗檐从前倒是会唱上那么一两句,如今早不唱了,周温汝让他跟着账房的王老记账,上次李府的事不过是无奈之举,所幸那角色不过两句话。
罗檐:“我总要记流水。”
白露找不出理由反驳,她转了转眼珠子,表示并不屈服。
青年只好哄她:“莫气莫气,明天给你买桂花糖吃。”
小丫头没有盲信她爹的承诺,一言不发地睡觉去了。
罗檐从白露刚会说话时就带着她,对这孩子不说了解十分,也有个八九了,见她如此,就知道她肚子里憋着坏主意,只怕要和未晞一起闹,不觉大为头疼。
第二日,段矜衣来看他,听他说了这件事,不仅没帮罗檐想办法,反而道:“那你就陪她去嘛。”
这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太阳并不炽烈,温温煦煦,青空一碧如洗,偶尔划过几只南渡于此的北雁。
罗檐的账也懒得算了,趁着好天气,两人在檐下找了个离花圃近的位置,安了一方小桌,摆上一盏小茶、几本消遣的小书和一两盘吃食,喝茶赏花,打发时间。
段娘子带了些自己做的米糕。米糕洁白如云絮,入口细腻松软,因为蒸的时候掺了桂花,闻起来十分清香。为了不盖过米香,这米糕掺的糖少,若是普通人吃,一般在上面淋一层黄澄澄、甜蜜蜜的桂花蜜。
米糕单吃起来有一股清甜却不腻味,是少数能够入得了罗檐眼的甜食。
罗檐在她这是从不客气的,难得有样他觉得好吃的甜食,还推推让让岂不是有违天理?他平日里吃糖都够呛,哪里会淋什么桂花蜜,直接拈起一块:“月夕那日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个人带着小孩儿去玩?”他顿了顿,又说,“况且,昨日才染了风寒,过几日出门恐怕又病了。”
他边说边盯着指尖,似乎要盯出一朵花来。
段矜衣瞥了他一眼,秀美的面庞上沁出一点忧虑,那忧虑好似清晨花蕊上的露珠,太阳一出来就消逝了。她来时路过桂树,沾了满衣的花香,桂花香和她的话语漫到他那一头:“大夫说你这风寒是忧虑所致,让你去散心,开解开解。”
罗檐蹙起的眉头平缓了几分,却仍是犹疑:“可是……”
云影慢慢遮下来,段矜衣看了一眼秋日天空:“只是提议,也不一定是月夕那日,你若是不想,也不要勉强,不要紧的。”
“我去问问舅舅。”
女子细细地端详面前的青年,她伸手帮他整理有些凌乱的衣衿。衣领往里翻着了一小片,像是个躲迷藏的小童,引人注目地躲好,却以为所有人都瞧不见自己。段矜衣握紧对方的手,坚定道:“不要紧的。”
纤纤玉手,洁白柔软。这双手比罗檐的小很多,本该写字作画,最后交由另一只手上,永远是那样柔软,可罗檐却感到她手心指腹的硬茧,疤痕和厚茧是手心唯一的笔触,他突然涌起一股愧疚来。他嘴唇颤了颤,最终,没有说话。
白云彻底遮住了秋阳,天阴下来。
白露带着未晞一道回来,听说段矜衣已经走了,惋惜了好一阵子。两个小孩没有罗檐臭讲究的毛病,对段矜衣的糕点十分欢迎,白露是向来来者不拒,未晞来蹭饭,自然有吃就行。两人口味属于常人范畴,非常痛快地在米糕上淋了好几勺桂花蜜,把属于他俩的那份解决了。
罗檐给两个狼吞虎咽的小孩倒了两杯茶,看着他俩喝完,自觉已经是个胸无大志、无所事事,只在家带孩子的没用男人了。
周温汝的同意更是加重这种不切实际的错觉。
“我是说,月夕那天带白露上街去瞧瞧。”罗檐又对面前的中年男子重复了一遍。
“我听到了。”周温汝耐心地回答,“这几日戏班虽忙碌,却也没到放不了你一人假的地步,况且你这副样子,我只盼你不出错呢。”
“我怎么副样子?”罗檐奇了,可周班主并不给他这个亲外甥辩驳的机会,只将他轰了出去:“你不想去,白露还想去呢,我还有事,你别在我这儿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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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清从匆匆赶来的使者手上取了信回去。淮右的秋老虎厉害,虽已近了月夕,每到午时仍是炎热,下人们无不大汗淋漓,偷偷挽起袖子,扯开衣衿扇风,见着大热天衣冠楚楚的河清,无不心中敬佩。
看着下人已经远去,看不见人影,河清扯了扯领子,把袖子搭在脸上,另一只手拿着信扇风,热风吹得河清蔫蔫的。
“哎呀,”从小厨房的小路叉进廊子上的辞镜被他吓了一跳,她蹙着眉道,“你这样成什么体统?”
河清哼哼:“什么成不成体统,我要热死了。”
辞镜:“让人看见了笑话王府没规矩!”
“这又不是在王府,”河清不以为意,“殿下也不在乎。”
辞镜冷笑:“咱们家殿下还成日里头装疯呢,你怎么不也一道学去了?”
河清不讲道理:“我不管!到时候我要是热死了,你们大家伙儿就哭死去吧!”
辞镜:“我才不哭呢,没了你还清静!”
河清:“好啊!我早晓得你不是好人,你你你……”
两个少年一路吵吵闹闹,来到了羡王的书房。
宁钰忍对这两人的争吵习以为常,眼皮都没抬,斥了句这对冤家,两人被吓得安静地缩在一边,他才问:“信呢?”
河清慌不择路地将信呈上来:“这呢,这呢,纪二爷写的!”
宁钰忍见了他的样子,忍俊不禁,拿了信,笑骂道:“背后瞎叫唤什么,没规矩!纪二要是听见又要念了,别把辞镜给带坏。”
少年见他不是真的发怒,便收起那副神情,嘿嘿一笑:“是,我错了,是景文侯,景文侯。”
“殿下,茶已冷,可以喝了。”辞镜也连忙借着端茶凑到自家殿下跟前,和河清一起眼巴巴地瞧着羡王。
自打纪大郎君离京,纪养袭了爵位后,倒是长进了不少,虽然还是时常惹出些非议,可都是些小事,较之少年时规矩不知多少,对朝中政事也是处处留心,宁钰忍看着他的来信,对进来朝中大小诸事都有了个谱。
只是,景文侯虽已不是少年,但面对自幼一同长大的友人,年少时的脾性仍不觉流露在纸上,将朝中看不惯的人用外号通通骂了个遍,更是抓着对方的穿着礼仪天天上奏参对方一参。
说完正事后,景文侯又提了许多渚州的玩乐和民风,要宁钰忍回京后仔细同他讲一讲。羡王好笑地摇了摇头:“没长进。”正说着,目光落在信末拐弯抹角的询问上,宁钰忍神色暗了暗。
宁钰忍神色一敛,对上两个少年期待地眼睛,只道:“纪二说渚州的仲秋很是热闹。”
河清欢呼跃雀,辞镜虽然努力保持着平静,明眸中也溢出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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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从白露算计着时日的指尖飞辔般流过,在整座渚州城都沉醉在日渐浓郁的桂花香里时,时间的脚步停在仲秋这一日。
晚风携来明月的致意,金乌西坠,寒露沉沉。
白露、未晞欢呼着推搡罗檐出门,戏班里的人忙进忙出,却都向三人投以笑容。
临出门时,月桂笑着将一只纸鹤递给罗檐。
“这是?”罗檐在月桂的示意下拆开,纸上密密麻麻列着的物什的名字都露了出来,罗檐定睛一看,除开要买的东西,他还看见了什么“西屏楼说书先生今日说的书”这类奇奇怪怪的要求。
“大家想要的东西,”月桂嬉皮笑脸,她方才才下了台就把名目这成了纸鹤,真是半点都闲不住,“大家今晚都没时间去,罗叔行行好。”她年方二八,生得明艳,性格大方,依着她师父金熠的辈分,对着罗檐一口一个“叔”,罗檐架不住小辈这样央求,应承了下来。
见罗檐答应,月桂又笑着将罗檐恭维了一番,说得罗檐有些害臊,她又嘱咐未晞:“好好听罗叔的话,别惹事,听到没有?”
未晞身体力行后,对自家姐姐教训人的手段颇为惧服,忙道了好几句“知道了”。
渚州城内人山人海,三教九流,各家摊贩,好像一齐约到此时露面。若是想安静赏月的,都已去湖边或城外,白露未晞这样的小孩子当然还理解不了什么雅兴。罗檐从前舞文弄墨,可如今却实在升不起什么赏风玩月的兴趣,他独自一人时暮气沉沉,只盼着过节沾沾人气。他自嘲想。
三人自然不能免俗地往人多的地方挤。
人最多的地方是些杂耍艺人。一个汉子赤裸着上身,身上缠着条碗口粗的赤蛇,含了一口酒,朝手中的火把一喷,火焰霎时间变成一头猛虎,朝围观人群中扑来,人群变色惊呼,甚至有人两股战战四散溃逃。哪知那狰狞猛虎以扑食之姿泰山压顶,又忽而变成一只巨蟒环绕人群,火蟒扬起头俯冲而下,却化作赤蝶四散,巨大的身躯瞬间破碎,火蝶有如夜幕中的星,明明灭灭,仿佛置身星海,人群欢呼起来。
耍蛇人抱拳躬身,面容隐在黑暗里,那条赤蛇缓缓攀上耍蛇人的肩头,富有光泽的鳞片在蝶群的映照下光流涌动,宛如一条细小的火河。
白露和未晞早已兴奋得手舞足蹈,罗檐年少时最爱看些三教九流、奇技淫巧,也见过许多新奇玩意儿,京师又是群英荟萃之地,渚州繁华却还是比不上涵陵。这表演虽精彩,却不至于让他像小孩一般兴奋。他俩和其他小孩子一起追着飞舞的火蝶跑开,罗檐喊了声“慢点”,慢慢缀在他们后面。
所幸那火蝶只在附近飞舞,且火力微弱,被小孩轻轻一扑或自己飞舞片刻,就消散了。最后,只剩耍蛇人身边还剩下几只。
罗檐跟着小孩走近,他看了眼耍蛇人身上的巨蟒。巨蟒慵懒地睁开了眼,又闭上,耍蛇人司空见惯地退后几步,留出适当的距离给玩耍的小孩们。青年低声致谢,耍蛇人笑着摇了摇头。他看了眼耍蛇人的面容,心中忽然闪过一丝怪异。
那耍蛇人相貌平平,只是一双眼睛有些奇异,让人想起没入剑鞘的宝剑。罗檐端详他的面貌与神情,觉得有一丝说不出的违和,仔细一瞧,却又分明浑然一体。
“罗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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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完
作者有话说
    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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