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渚州

白日依山尽。
夜幕如约而至,抬眼已是华灯初上。夜里的渚州城比起白日里更多几分热闹妩媚,如同芸绣楼中多情的歌女,顾盼生姿,引得人流连忘返。
秦楼楚馆并戏台茶肆更加笑闹起来。夕阳沉了,戏台才真正开张起来,吃茶的、听戏的、闲聊的、投宿或暂憩歇脚的……一并涌进茶肆来,或坐在一楼大厅,或入于楼上雅间,戏台前便满是蓬勃熙攘的人气,渚州的夜也趁机带着点亲昵和善,充满生气起来。
折子戏唱过,丝竹管弦渐入佳境,后头一幕幕开演,随着剧情的更迭,人声鼎沸。这些声音交杂在一起,织成了渚州的夜。
隔墙传来人们的笑闹,倒衬得院子里愈发凄清。从木窗望出去,只见得几根枯枝的剪影疏疏落落地印在夜空,院子圈起小小一角墨色的天,连飞檐都显得有几分寂寞。烛台上燃了几支红烛,烛泪斑斑淤积在铜烛台的台盏,如美人扇面上点点梅花,才要勾出几分缱绻绮思,却被这气氛压了下去,压成满屋死光。纵然此间的主人翻着书,也没搅出什么活气。
罗檐上了妆,扮了一个年少貌美的花旦。他本就清逸,虽是个戏子,下了戏却清清爽爽,让人觉不到半分甜腻的脂粉气,只以为是个书香门第熏陶出来的圣人门生;可上了戏妆后,在他眼角勾了鲜后一笔,倒显得那双灵动的眼眉婉转多情起来,只引得人瞧他一双明眸。这角色正是个深闺小姐,正是妙龄,又貌美,穿的也是花枝招展,戏衣色彩明媚,更称得颜色动人。只是罗檐神情淡漠,一阵烟似的,风一吹就散,倒让人注意不到他的面貌。
今夜他有一场,本该在楼里候着,却莫名觉着心慌,就回了院子里坐着。大抵是之前的了消息的缘故,面子上虽瞧着平静,可心里头却如同煮了一锅沸水,四处冲腾,不安稳。
他听得前方隐约传来的唱词,估摸着时间,也该到了,便把东西收拾了。果然,他才将桌子收拾整齐,未晞就一阵风似的跑来了:“罗哥哥、快、快到你了……先去楼里候、候着吧……”
未晞的到来,给房间添了生气。就像是在漆黑的冬夜里捧出一碗刚出锅的面,雪白的面条上卧着青菜肉末并一个煎蛋,蒸腾的水汽从红艳艳的浮着小葱的汤里冒出来。这一碗热腾腾的生机,虽无法点亮整个长夜,却熨烫得人心。连添得罗檐都增了几分人气,他笑了笑,将蜡烛熄了,关门,同未晞一齐向着人声传来的地方走去。
等他和未晞到了后台,掀了帘儿进去,里头灯火通明,前台的那幕戏唱到了末尾,戏班子里的人忙忙碌碌,见他来了都冲他点头。罗檐:“对不住,让各位就等了。”因着他往常并不这般,诸人皆不甚在意。
大家收拾齐整,预备着上去。罗檐感到自己的袖子动了动,有一双小手抓住了他戏服的袖角,罗檐低头一看,是个同未晞一般年岁的女孩儿,粉雕玉琢的,只是神情有些冷淡,张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清澈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印出罗檐的影像。他蹲下来,问:“怎么了,白露?”
白露攥着他的袖子,低头想了想,像是不知道怎么说,最后严肃地叮嘱:“你,好好唱,我不知道你怎么了。”
罗檐一怔,揉了揉她的头,心想:原来是吓着她了么?他柔声说:“好。”
白露便走回周温汝身边,乖乖站好,目送着罗檐上台。
周温汝看着罗檐的背影,目露忧虑,微微叹气。
琵琶声跳拨而起,好戏开场了。
紧赶慢赶,羡亲王来到渚州时将将入夜,渚州城门正准备关上,幸而有人接应,又因城门还未彻底关闭,一行人这才进得城去。
宁钰忍下了马车,对方正欲揖礼,被他抬手打断:“不必。”对方闻言便顺势行了个常礼。
他刚才在马车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此刻对方抬起头他才看清。这人是个瘦高个儿的年轻人,相貌平平,唯独一双眼睛犀利有神,给人逼迫之感,只是时常低垂着眼,倒容易教人忽视了去。
河清:“你是卢……卢掌柜派来的?”
“是,在下卢平。”
河清愣了愣:“你也姓卢?”旋即又问,“卢掌柜是你什么人?”
卢平:“叔父。”
河清:“原来如此。”
卢平问宁钰忍:“公子是要逛一会儿,还是回去歇息?”
宁钰忍不说话,合起扇子在手心敲打,似乎在考虑。
河清瞥了眼王爷的神色,问道:“住处在什么地方?可都准备妥当了?”
“各样物什都齐了,若公子还需什么,即刻便能备好。那宅子在白石巷,环境清幽,离闹市也近,走过去也不消一盏茶的功夫。”
扇子敲在掌心,停了下来,宁钰忍开口:“去逛逛吧。”
一锤定音。他这般说,余下四人自然皆无异议。卢平叫了人把马车先赶到醉山楼,以便众人逛累后回去。
宁钰忍问:“醉山楼在渚州城哪里?”
“就在闹市最繁华的地带,且那处回去也方便。”
“唔。”羡王若有所思。
众人走了一会儿,便到了主街。遥遥望去,灯火延绵。家家举火,客栈楼阁皆点灯。远处亮光星星点点,密密麻麻,像是诸天的繁星都落入这渚州城之中,整个渚州亮如白昼。街上游人如织,黄发垂髫,什么人都可见到:呼朋引伴的风流少年,浪荡天涯的潇洒侠客,额间描花钿的年轻女子……更有歌女打开轩窗,小楼高阁,月下弹琴,引得楼下行人驻足仰望的。
十里长街,万丈软红尘,都在此间了。
这迟来的鲜活的一汪活水,终于将旅人身上最后一点孤绝的尘土洗刷干净,这座充满生机的城池不知第几次接纳游子。
“渚州繁华若此!”河清四处打量,他打小在宫中长大,后来宁钰忍封了王,他便同岳恒一道在羡王府服侍,他不会武,因此宁钰忍出去也不常带着他,渚州本就是富甲天下的地方,风情也是江南之风,他自然见得少,加之他年岁是诸人间最小的,有些小孩子心性,颇有些贪玩,此番自然如鱼得水,恨不得将路上的花样都试试。
宁钰忍见他一脸神往,便指了指他和身边隐隐有些跃跃欲试的婢女,道:“河清,辞镜,你们两个若是想去前边看看便去吧,只是莫走远了。”辞镜同朱颜一般是在羡王跟前侍奉的婢女,此次南下,朱颜留在府中打理上下,宁钰忍只带了她。方才,她本想先行一步去住处整理一番,宁钰忍却让她留下来,说是住处之事不急,她这才陪侍左右。
辞镜素来力求稳重,实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又止比河清大一点儿,他们二人正一拍即合。河清听了这话没心没肺放开要走,辞镜却有些担心殿下,宁钰忍便笑说:“瞧你们脸上神色,若是再拘着你们,旁人只怕以为我苛待小孩儿,”又说,“我身边有岳恒,怕什么?”
闻言,少女有些不好意思,终于放下心来。宁钰忍三人便看着两个少年跑开。
淮右的秋与京城的秋大相径庭,到处是凋零衰蔽,枯叶缀在枝头,瑟瑟发抖,于寒风中苦苦挣扎。南方湿气重,秋冬季下雨,寒气让人防不胜防,像是水浸湿衣物般从皮肤沁入骨子里,蛇信子在脊梁上滑。风物气候,都让人苦秋。一行人一路赶来沿途都是这样的景象,如今乍见了这人间烟火,心中生出些暖意来,也都想在这人群中游转。
路过一处高楼,墙院内有人抚弦和歌,于闹市中听来,如隔雾看花,隐隐绰绰:“如今却说江南好……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①
宁钰忍捻着玉牌末尾垂坠的流苏,问:“渚州城夜夜都如此热闹?”
卢平闻言,说:“往常也热闹,却比不得秋日这几天。”
“哦?”
“淮右秋冬多雨,待到赏月后,便是绵延大雨,连月不开了。”
“原是这样。”
“这些日子戏班排戏都比往常多些,愈近月夕②,愈如此。”
说着,正巧路过一座茶楼,唱的东西倒是有意思。宁钰忍一路过来听见的都是什么游园拾扇,对面那家正是旦角扮作一个深闺小姐唱词,可是这家唱的却是一出《天仙配》,早过了七八月,难不成要在明朗无星的夜空中唱一曲《鹊桥》?
那戏唱的是《路遇》一折,七仙女与董永路上相遇,一个想一生相许,一个是要卖身葬父,是因缘际会,也是殚精竭虑。
这唱腔婉转哀怨,勾人旧思,徒惹离愁,牵扯许多往事,人间苦乐,总是悲欢离合。想到这,宁钰忍不禁自嘲一笑,只觉得夜色凄清,人群吵闹,连这乐声都烦人,再没了逛下去的兴致,走了不久便打道回府了。
只是马车再路过那茶楼,前台的唱词还是有一句落入耳中——
“我本住在蓬莱村,千里迢迢来投,又谁知亲朋故旧无踪影,天涯冷落叹飘零。”③
河清同岳恒赶着马,隔着帘子,忽听得里面一阵叹息。过了许久,他似乎听到一句“只因为天宫岁月太凄清。”④
那声音太轻,像梦一般,河清一时竟不知真假,也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
作者有话说
    ①“如今却说江南好……”一整句:是韦庄的两首《菩萨蛮》拆了一部分并在一起,最近特别喜欢韦庄

    ②月夕:中秋节

    ③“我本住在蓬莱村,千里迢迢来投……”一整句:出自《天仙配·路遇》,原是七仙女的托词,这里的话,某种意义上倒很真实(宁钰忍:这可太真实了)

    ④只因为天宫岁月太凄清:同样出自《天仙配》,原句没有“只因为”三字

    ——

    周温汝:老父亲的目光

    白露:女儿担心父亲的目光

    周温汝、罗檐、白露,三世同堂

    宁钰忍:???

    ——

    我重写这篇之后,很多剧情做了改动,原来的大纲用不了了,加上我性格比较懒散,所以会更得很慢,对不起大家了QAQ下一章大概会见面?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