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绣雁

入了十月,天气渐寒,众人将为通判府上排的新戏排了几回,眼见着天黑了,周温汝回来和总管事一起看了遍戏,留下文管事、武行头和检场,就放了剩下人回去。
大家欢呼了几声,一道去卸妆,挤在一个院子里说两句终于有功夫说的闲话,再洗去脸上厚重的油彩,露出庐山真面目,换了身常服去吃饭。火房之前已按周温汝说的烧了饭菜,如今大伙回来,一样一样地端到厢房里,众人一起坐下吃饭。饭菜刚盛出来,热腾腾地冒着白气,满满摆了几桌,叫人一看就放松下来。台柱和老人先坐下,其余人依次找了位置,虽分了主次,却也不拘谨,就像一家子人吃饭一般,也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热热闹闹的,最温得为生计常年奔波之人的心。
金熠见菜齐了,便招呼大家吃:“大家伙快尝尝那盘鱼,我刚才跑去火房尝了口,把我的舌头都鲜掉了!”金熠是绣雁的台柱,私底下十分好吃。从前绣雁四处奔波时,每到一个地方,他都最先把好吃的店探个一清二楚,现在绣雁驻在渚州,但凡得空就要去逛逛,十足一个老饕,绣雁的伙房也没少被他祸害。
众人笑道:“好啊,难怪刚才匆匆忙忙走了,原来吃独食去了!”
伙计经过,说了一句:“鱼是班主带回来的,特意吩咐了要给大家加道菜。”
在场的听了说了几句好话,笑闹开来。
罗檐坐在金熠旁边,一边自己吃,一边照顾白露,不过白露懂事得早,也不需要他照顾。绣雁人不算多,也有许多十几岁的少年郎,但是像白露这么小的,加上白露也就三个,剩下两个,便是未晞和一个小箱倌儿。这三人已经过了又吵又闹的年纪,却还算不得知事。虽说三个小孩儿凑在一起无人敢惹,可单独见了,诸人便都想逗逗。
齐宣是个促狭鬼①。曾有听戏的公子,送了他和金熠并城东的秦睦各一把扇子,他那把上书一个大字——“玩”,三个人连在一起就是“吃喝玩乐”。他惯有些不着五六,嫌光吃没趣,笑嘻嘻地开了口:“小白露,你过来。”
白露扶着饭碗,吃掉最后一口饭,正要起身:“怎么啦,齐叔叔?”她不太想过去。
齐宣:“你怎么成日待在你爹那,都不来看看金姐姐?”
金熠吃着饭,突然被他点名:“……”你这是什么辈分?
白露刚来绣雁的时候,见着金熠在台上唱戏,张口就喊“姐姐”。某日在后台,小姑娘亲眼见了金熠卸了油彩脂粉,露出男人的脸,震慑魂灵,呆愣了半日,终于改口叫了哥哥,但是再也不去看大家卸妆了。
白露沉默了一下,小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他也不常上我和我爹这来。”
金熠一块鱼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我的错。”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他也不上班主那。”
“连自己屋子都不好好待着。”
“菜都被他吃光了!”
“……”
未晞正好来找白露,补了句:“他除了伙房,哪也不去。”
金熠不敢下筷:“……”
齐宣笑到打跌。
罗檐只得道:“未晞和白露去院子里玩吧。”
未晞拉着白露走了:“罗哥哥,段姐姐给你送了东西,在后门。”
罗檐闻言一笑,告了声失陪,众人纷纷起哄,让他快去,金熠见众人转移炮火,又偷偷夹了一箸鱼。
正巧隔厢出来一个老人,罗檐告礼:“王老,您去哪?”
“是阿檐呐。酒没啦,我去打点小酒,你怎么不进去啊?”王老是绣雁的催戏人,有人说他以前是角儿;也有人说他以前是总管事;还有说他曾经是个书生,恩师出了事,机缘巧合投奔了绣雁,不过现在谁也说不清楚了。大家只知道他是催戏的,从来没出过错,戏班里头的人大多都是他看着长大,他爱喝点小酒儿,为人很和气。前几日,王老身子不爽利,休息了几日,大家没见着他,老觉得戏要误点儿。
“我正好要出去见见段姑娘,”罗檐有些担心他的身体,况且今天早上才下过一场雨,地还是湿的,“我顺便帮您打回来吧,您就别出去了。”
厢房里面,有几人道:“让阿檐去吧,好让他和段姑娘多走走,说些话。”
众人善意地哄笑起来。
罗檐笑着摇了摇头,接过王老的酒葫芦,王老叮嘱:“走路慢点。”
罗檐点点头。
天寒地冻,是该要点酒暖和身心。
夜幕低垂,墨蓝色的夜空笼罩四野,渚州的夜又响了起来,宝马雕车,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巷子里立着个俏生生的姑娘,一头青丝绾了个简单的发髻,素净的衣裙,提着装点心的木食盒,静美的脸上未施粉黛,却簪着一根十分精致的木簪,街边灯笼透出的红光染上了簪头的桃花,那桃花马上活过来一般,惹动人情思。
门打开,罗檐走出来,见她这样,赶忙把带来的披风给她戴上:“我就知道你没带披风,你一直这样。”段矜衣低头看着对方无奈地帮她把披风披好,甚至还有一个蝴蝶扣,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下边还有两条剑带,她低声笑了笑:“阿檐,给你的。”她把食盒递了过去。
“怎么这么多?”
“那你就和其他人慢慢吃嘛。”段矜衣不容拒绝地把食盒又朝罗檐推了推,“绣雁还有小孩子嘛,你也是个小孩子呢。”
“好。”罗檐半是无奈,半是欢喜地笑了起来。
“我走啦。”段矜衣就要告辞。
“等等,我帮王老打酒,”罗檐将酒葫芦举到二人中间。酒葫芦在空中荡悠了半天,里面空荡荡的,半点水声都没听见,“陪你走一段。”
两人并肩走出巷子。
“王老病好了吗?”
“昨儿刚好,今天大晚上就要出来,怪让人担心的。今天班主出去了一趟,带了好些鱼回来给我们加菜。”
“我那里也收到了,师父也夸鱼好。”
“段爷爷身体怎么样?”
“他好着呢,大前天刚把东家骂了个狗血淋头。”
“嗯?”
“东家想聘我给他儿子做妾。”
“你怎么没告诉我……要不,还是换个东家吧?你没必要为了我留在这,况且,渚州现在……”
“没事,东家被我师父骂走了,我师父说他们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白露呢?”段矜衣换了个换题。
罗檐知道她自有分寸,便也顺着她的意说起别的:“她和其他两个去玩儿了,怎么了?”
“她不是想要一套皮影么?正好有个老师傅想折价卖给我。”
“多少钱?”
“我买给她吧,这么久也没送给她点什么像样的礼物。”
“折了价也不便宜吧。”罗檐还是不赞同。
段矜衣突然笑了起来:“你说,我们两个现在,是不是很傻。”
罗檐愣了愣,拳头抵住唇,也笑了。路人看着两人一边走一边傻笑,纷纷莫名其妙。
笑过了,空气静了一下,不知道是谁叹了口气,别有幽愁暗恨生。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最后还是段矜衣先开口:“我昨天在酒楼看见金熠了。”
“哈哈,他又去打牙祭了吧。”
“他倒是挺有意思,周叔居然也给他这么吃,不怕他那杨柳腰,变环肥?”
“他好像从没增过什么斤两。”
“你啊,是不是瘦了?我怎么瞧着风要把你刮走似的。”
“没有,天冷了,夜里头风大,你别老是出来。”
“阿檐,你准备好了吗?”
“我……”他沉默下来。
酒铺子到了,青年打了酒,付清银两,出来的时候,段矜衣正抬头仰望着渺茫的夜空,她回过头,看向他:“阿檐,今年入了冬就该下雪啦。”过了一下,她轻轻地说,“我想家了。”就像怕吵醒一个旧梦。
“嗯。”
——
“今年淮右着实冷了些,怕是入了冬就该下雪了,殿下。”
“是吗?”宁钰忍端起辞镜刚沏好的茶,茶叶在水中沉浮舒展,翩翩起舞,“好茶,卢东家也尝尝吧。”
两人坐在白石巷私宅的廊子里,一边正靠着花园,秋海棠和各色彩菊在架子上盛放,羡王殿下对面坐着一位中年人,笑眯眯的,像佛殿上端坐的弥勒佛,中年人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人,正是之前接羡王一行人入城的卢平。这院子本是卢恪友为羡王备下的。卢恪友下午来与羡王商议正式后,两人在院子里赏花,羡王心血来潮,便命人燃了炉火,摆了小案,在廊下用膳。卢恪友十分顺服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好茶。”又道,“不过京城深秋便开始下雪了,到了深冬,更是鹅毛大雪,渚州的雪太秀气,殿下怕是看不上眼。”
宁钰忍微微一笑:“淮右究竟湿气重,也是冷煞人也。”
不一会儿,菜品一一摆上,院子里顿时收了声,只余下碗筷磕碰的声响。
卢恪友多年前和羡王搭上的线,初时只觉得羡王殿下和其兄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后来才发现宁钰忍其人看着让人如沐春风,实则既薄情又死气沉沉。卢东家心中叹了口气,只得感叹皇家规矩多。所幸两人都醉翁之意不在酒,只随意吃了几口,辞镜习以为常,估摸着行了,命人撤下去。
“绣雁?”
宁钰忍颔首。
“绣雁是三年前来的渚州,他家本是四处游走,来了渚州后,说是东家改了心意,便在渚州驻下。”
青年垂眸吹了口水汽儿:“我听说,绣雁的戏,调子词曲都很特别。”
卢恪友赞同地点点头:“是,他家往南曲里加了些北调的东西,别具一格。”也不待宁钰忍开口,便接着说,“绣雁的东家姓周,双名温汝,领班人也是他,听说以前是个读书人,台柱叫金熠。”犹豫了一下,他问:“要不,我帮您查查?”
羡王思忖片刻,慢慢道:“不急,看了再说吧。”
金熠?
作者有话说
    ①促狭鬼:我查了下,两种意思。一是性情急躁、气量狭小、阴毒的人;二是爱捉弄人、淘气的人。齐哥哥是第二种。

    ——

    金熠:别cue我!

    段矜衣:今天和阿檐一起逛街啦!

    宁钰忍:快乐是别人的,我什么都没有QAQ

    ——

    这章昨天写的,但是忘记发了QwQ

    白露叫齐宣叔叔是从了罗檐的辈分,本来金熠也该被叫叔叔的,但是白露受到了灵魂冲击,不肯叫_(:з)∠)_下章就见面了,我已经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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