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棵树了吗？”一个清凉又低沉的声音问。
我把眼睛从蚂蚁窝上抬起来，这才发现这个被爬山虎占满的后墙上还有个不大的窗户，有个人正在二楼居高临下看着我。
头抬得猛，让我有点眼晕，在日光下晃了一下才看清那是个特别瘦的男生，半个身子都隐藏在窗帘后面，脸白到能在太阳下头反光，比太阳还晃眼。
我有点好奇又有点高兴。被爸妈发配到这个鸟到处拉屎的小镇上已经两个星期了，除了家家户户的老头老太和那几个鼻涕上甩泥的小孩儿，就没见过其他人！他不光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看起来还跟我同龄！
“哪棵树？”我顺着他的目光朝那棵被知了叫声裹住的树看过去，还是跟平常一样，吵得讨厌。
难道不是这棵？我把目光转回去，跟他对了个正着。
明明跟我差不多大，他眼睛里的东西却让我觉得我们隔得特别远，他看着我，又好像没在看我。
他对着那棵树吹了口气，我转头去看，发现那棵树的树枝被风吹得晃起来，有些风还扫到我的身上，耳边没完没了的知了声似乎也弱了些。
太神奇了！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嘴张得根本不大，轻轻吹的那下应该碰不到树才对！怎么会有风呢？
“好凉快！”我欣喜不已，走到窗户下面问他，“是你吹的吗？”
他垂下眼睛看我，嘴唇好像动了下又好像什么也没说，然后又朝那棵树吹了口气。
这次的风比刚刚还要大，有根树枝甚至还扫到了我脸上，我一把拽住那根树枝，问他：“你好厉害呀！我能去找你玩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声说：“我外婆不让我出去。”
这下我想起来了，这屋子我平时都是躲着走的，尤其是正门，为的就是不碰到那个凶巴巴的老太太，每次看到都是一脸别人欠她钱的样子。别的老太太看到我们这些小孩儿都很高兴，只有她一脸不高兴，怪吓人的。
我有点失望，这老太太果然不是什么好人，自己外孙都不让出去玩。我抬头想跟他说那我走了，一开口说的却是：“那我从树上过去找你行吗？”
二楼的窗户旁边有棵枣树，流鼻涕的小胖子跟我说过这儿秋天还有枣子可以偷吃，就是树离窗户太近，容易被发现。现在倒是正好！
好在从小调皮捣蛋的本事还没落下，这棵树对我来说小菜一碟。爬到离窗户还有段距离的时候，我轻声让他退后，不用扶我，然后轻巧跳进去来了个帅气的落地。
“你没事吧？”他似乎有点紧张，凑上来问我。
“一点都没事！又不高！”我拍拍手，把手上沾的树灰拍掉，这屋子看着这么干净，可不能给人弄脏了。
屋里除了一张床和书柜、书桌，就只有一张木椅子。他把椅子让给我坐，自己坐到了床边上。
我四处随便一看，一样跟学习有关的书都没看到，倒是有不少小说。嘿！遇到同道中人了！
“咳咳。”我清清喉咙，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很热吗？”他突然开口。
“啊？”我下意识抬头，发现他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居然一点没出汗，脸和胳膊腿儿干干净净的，白的有点像我爸带我去博物馆看到的那个白玉瓷瓶子，没摸也感觉凉飕飕的，但真的好看。
他看我不回答，从床头拿了把扇子，冲我摇了几下。
被凉风一激，我清醒过来：“你能再来一次不？”
“什么？”他问话的时候眉毛挑了一下，好像没那么像瓷瓶子了。
“弗弗~”我学他的样子朝空气吹了两下，“就是刚刚那样。”
他把扇子递给我，明明坐着跟我差不多高，看我的眼神还是有点居高临下：“那个得借势。”
“借势？”我有点发怵，不想直说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就是借天地精华给我用。”
“哇！”我想起这种感觉是什么了，电视里那种老神仙和算命的大师就是这样，用很平常的语气说别人听不懂的话，总之就是很厉害！
说到电视，我这才发现屋里有个小电视，虽然没我家的大，但是总比外婆家没有好。
因为中考没考好，爸妈花了一大笔择校费，气不过把我扔到这个连电视都没有的小破地方，说是让我尝尝什么叫苦日子，不好好读书以后就只能到这里。
小镇在一个犄角旮旯的山里，河边经常有运沙船来往，灰尘多得很，再加上云又低，动不动就要下雨，到处潮乎乎的，夏天呆在这种又泥又潮的地方简直是受刑！要是有电视我还能忍忍，偏偏外婆家除了电风扇，什么电器都没有！我都快憋死了！
“你要看电视吗？”他转身打开了电视。
实在憋了太久，我也不跟他客气，点点头说好。
电视声响起的时候，我简直要喜极而泣，哪怕一打开是个广告我也高兴得很。我真的是太久没接触外面的世界了！
他把遥控器递给我，说：“你想看什么自己调。”
其实我最想看神奇宝贝，但是又怕他心里觉得我还是个只会看动画片的小孩儿，而且时间还没到，就打开了少年包青天。
“看这个行吗？”我侧过头问他，突然发现他睫毛还挺长。
“嗯。”
天快黑的时候，我听到我外婆在远处扯着嗓子喊我，一边爬窗户一边跟他告别：“我得走了，我外婆喊我回去吃饭。”
“你明天还来吗？”他送我到窗边时还扶了我一下。
“来！”我想正经一点，但憋不住高兴，这儿可有电视呢，怎么能不来？
后来再去的时候我都会去小卖部拿些零食和汽水带上去，跟他一起边看电视边吃。虽然他很少会吃零食，汽水也放的凉气都没了才想起来喝。
往往我喝第二瓶的时候才会看到他抿着吸管小口小口吸饮料，一点声音都不出，只有喉结动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真的喝下去了。
电视里黑如炭的包拯在里面抽丝剥茧地探案，电视外白似玉的他经常会提前告诉我谜底。开始我还不信，结果回回都中了！
在连着说出几个少年包青天里的案子后，我对他的崇拜越来越大，还求他帮我算算姻缘。
他的手骨节分明，按过来却温凉柔软，在夏天怪舒服的。捏着我的手仔细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叹了口气。
我被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了？”
他轻轻把手掌递回给我：“你的姻缘刚开始不太顺，不过后来就好了。”
我抚抚心口，松了口气：“结果好就行，结果好就行。”
吸引我天天爬树的不再是电视，而是他这个活神仙。每次去买零食，我都有种供奉的虔诚。
有次我们换台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新闻，说市里有个女的失踪了，她丈夫报警以后天天担心得不得了，记者去采访的时候那男的一提到妻子就嚎啕大哭。
哭的声音实在有点大，我把音量调小，不自觉脱口：“他们感情真好。”
“感情好？”他转过头，嘴唇上沾了一点橘子汽水，呵气似乎也有点橘子味。
我犹豫了一下，告诉他我家里的事：“我爸妈平时经常在外面忙，好不容易回来，一回来就吵架，拖鞋没摆正都能吵一晚上。我有时候都希望他们离婚算了。”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然后把手朝我伸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把家丑揭出来了，我的心跳突然有点快。
那个男的不哭了，画面回到警察局，他用沾着汽水瓶上水珠的手从我手里把遥控器接过去，然后调大声音：“我知道是谁。”
“什么谁？”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谁杀了那个女人。”他说。
“什么？！那个女的已经死了？”我被吓了一跳，喊完才想起来要小点声，“你算出来的吗？”
他点点头，去书桌坐下拿纸写了点东西，折好递给我：“你拿回去，先别打开，等新闻有结果你再打开。”
我接过那张纸，郑重把它放在兜里，又拍了两下：“好！”
看完新闻我不想再看电视，翻了会儿桌上的书就开始犯困。头刚点了几下就被他轻轻碰了下：“去床上睡吧。”
我迷迷糊糊跟着他走到床边，闻到枕头被子里的洗衣粉清香一下清醒过来。我居然睡到他床上了！我衣服上还有枣树上的灰！
他见我起身，挑眉问我：“怎么了？”
我把他给我盖的毯子掀开，就要下床：“我衣服沾灰了。”
“没事。反正也要洗的。你睡吧。”他伸手把我按住，我仿佛被点住穴位，感觉一下就动不了了。
重新躺下我才发现床还挺宽敞，于是喊他一起躺下睡。
他把零食袋和汽水瓶都收拾好才在我旁边慢慢躺下，甚至还帮我掖了毯子。
本来以为睡不着的，谁知道橘子味儿和洗衣粉味儿混在一起太好闻，我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外面透过枣树的光已经开始变得金灿灿了，我眨了几下眼才彻底睁开眼睛，正要动时感觉捱到一个温凉的东西。坐起来发现是他又细又白的腿，好在他靠在床头看书，也没发现我不小心碰到他了。
“你在看什么？”我凑上去想看看书名，没留神崴了一下差点把书打翻。扶正书正要道歉，就看到他的手指被纸划了一道口子。
“对不起！对不起！”我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下把他的手塞进嘴里。
他的手混着橘子气儿和一点点带咸的血腥气，我含着手指不方便接着道歉，只好用眼神告诉他我的愧疚。
他眼睛一眨不眨盯了我一会儿，把手拽出来，说：“没事了。”
我眼看着那根指头上的血又开始渗，有点慌：“我平时都是含一下就好的……”
“没事。”他下床拿了张纸，把手指裹好。
“怎么会一直流呢？”我还想仔细看一下。
他把手收回去，脸色有点差：“我就是这样的，你别管。”
“什么样的？”我看着他苍白的脸，脑子里闪过之前在电视里看到的画面：许多天赋异禀的半仙如果经常使用那些能力，就会伤到自己。
他没回答我这个问题，指着窗户说：“天晚了，你赶快回去吧。”
“是不是因为之前算那些？”我听他的话走到窗户边，却还是没忍住想问。
“什么？”他邹起眉头，用力捏住了纸。
“就是电视上说，凡人窥探天机自己会被反噬的。”
“有得必有失。”他的嘴唇都白了。
“以后别算那些，也别借势了好不好？”我看到那张纸里又开始渗出鲜红的血，红得我的心都要抽痛。
“好。”扶我上树前他答应了。
虽然以前跟人打架，流血是常有的事，但这是第一次我为一个小口子辗转反侧。眼前总是晃动那只白得像瓷的手，血珠从上面渗出来，像流过瓷器的泪。我整个晚上都没睡好，快天亮才真正睡着。
被外婆敲门喊醒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我正要下床才发现裤子脏了，湿了一滩，赶紧叫住要进门的外婆：“别进来！我马上起！马上！马上！！”
裤子洗好外面开始下雨，我松了口气，今天就不去那里了。
可惜雨下完没多久天又开始闷热，我带着零食爬树翻墙的时候出了一身汗。好在他不嫌弃我，看我困了还会让我睡他的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天赋异禀，他睡在我身边的时候不像其他夏天的人，总是热烘烘的，倒真的跟瓷器一样，皮是温凉的。有时候看他躺在旁边都想把他像凉枕一样捞过来抱着，可睡着了也不敢动一下手脚。
我爸说过，博物馆那些瓷器不是拿来用的，是用来看的。只是摆在那里，就很好了。
我觉得他也是。何况，他还是有神通的半仙，跟我们这些凡人可不一样！
这时电视里又开始播新闻，说是之前失踪的那个女人找到了，是被她丈夫给杀死的。
我还记得那个男人哭天抢地的样子，怎么会呢？
我从兜里拿出他之前给我写的纸条，发现上面只有两个字“丈夫”。
“你早就算到了！”我惊讶，却不惊喜了。早早就知道谁是坏人有什么好呢？原来觉得会这些伤身已经很不好了，知道人性的恶越多是不是也会失望呢？
他什么也没说，把汽水插好吸管递给我
“你说你不上学了，是不是因为你会这些？”我喝了一口，只觉得胃里涨得难受。
他点头，看着我笑了一下：“是吧。有时候就是这样，有了一样东西，就要拿走一样。”
“我以前觉得你好厉害，可以借势，可以算东西。”我心疼他，也不想掩盖，“但是……但是这样你会不会很累？”
“不会。我这样怎么算累呢？”他的心情似乎也不好，转身的时候还被椅子磕了一下。
“没事吧？”我赶紧过去，发现他腿上几乎瞬间就青了一个鼓包。
“你是谁？！”门口突然有个愤怒的声音问。
我转身看到了那个老是凶巴巴的老太太，现在的眼神简直要吃人了，瞪得我汗毛倒竖。
“奶奶，他是我朋友。”他跟老太太说。
老太太又瞪了我一眼，一点不客气：“你快走，以后也别过来。”
我求助地看他，他悄悄用口型做了个吹风的姿势，我知道他是让我下次再爬上来，于是乖乖离开了。
后来我用几个大大卷买通了那几个四处疯玩的小孩，让他们告诉我什么时候老太太会出去卖鞋垫不在家，然后再悄悄爬上去。
老太太一般晴天会去路口摆摊卖自己勾出来的鞋垫，这时候我就可以去找他。进入雨季以后雨水越来越多，有时候隔好几天才能再去。我躺在床上听外面的雷雨，越听越烦，甚至想跟他借书回来打发时间。
但是每次一去他那里，我就什么书都不想提了。电视那么好看，还有汽水零食，不比书好看多了？
就是他腿上的淤青一直不好，每次看到我就会想起他奶奶那个凶恶的眼神，提心吊胆怕哪天再赶我走。
本来还有一个月能逍遥，我妈又打电话让我早点回去，说是要提前半个月准备入学。
我心里烦得很，也知道爸妈帮我找这个学校进去不容易，只好答应早点回去做准备。只是我这一走，就见不到他了。
要是他还在上学就好了，他以前上的学校跟我要去的学校很近。要是那样我还能经常找他玩。
但他告诉我他确定不会去上学了，希望我临走前帮他一个忙。
“什么忙？”
“到时候告诉你。”他没有挑眉，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
到了约好的那个日子，他跟我说可以从正门进去，奶奶去姑姑家了，到晚上才会回去。
我雄赳赳气昂昂地从正门进去，感受到一种隐密的喜悦。
他换了一身我没见过的新衣服，板着脸告诉我，他受到感召，需要做一些事来拯救其他人。
“救人？”我暗自咽了口口水，生怕自己这个笨脑子会耽误什么事。
“对。”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救几个快走投无路的人。”
“好！我要做什么？”
“帮我去一个地方。”
“你带着伞干嘛？”我有点奇怪，他拿了一个很大的长柄铁伞，但外面没在下雨。
“走吧。”他没回答我。
大概又是什么天机不可泄露的事，我不敢再问，帮他拿着那个死沉死沉的伞。
我对这个总是在飘着沙尘的小镇有偏见，也没去什么地方玩过。那天跟着他七拐八拐在小镇的边缘越走越远，也越来越荒凉。
到一个围墙跟前的时候，他告诉我需要翻过去，我找来几个石头帮他垫好，又托住他爬上去。等我也翻过去的时候才发现里面有个废弃的采沙船，破破烂烂靠在岸边。
“你算到的地方在这里？”我有点怀疑，这儿太脏乱，不应该是他这么干净的人会算到的地方。
他已经有点喘了，指着那艘破船：“就在那里。”
船远看着破破小小，走近了才发现还挺高，一个人爬不上去。
我把他小心托上去后，又把伞递给他，正要让他拉我一把好翻上去，谁知他只是握了一下我的手就放开了，然后告诉我：“还有件重要的事需要你帮我。”
“什么？”我仰头看他，发现这艘船上有个锈迹斑斑的塔吊，悬在他头顶不远处，“你往旁边站站，这儿有个塔吊。”
“好。”他挪开一步，“你现在赶快回去，找一个碗和四根筷子，装半碗水，在三点之前把筷子立在碗里，而且要立半个小时。如果掉了就再立半个小时。”
出门的时候就已经两点，又耽误了这么久，我赶忙马不停蹄往回跑。刚一到家外面豆大的雨点就混着雷声落下来了。我一边庆幸，一边佩服，怪不得要带伞呢。
看看时间还有不到十五分钟，我心急如焚去厨房找了四根筷子和碗，装好水，却发现怎么也立不起来。
好不容易在三点之前弄好，我小心翼翼看了一会儿，谁知不到十分钟就倒了。
雷声隆隆响个不停，我的心也跟着发慌。心一慌手也开始抖，弄了几次才终于让它们再次立住。然而每次都坚持不到半个小时，我急得眼泪和汗水一齐都飙出来了。
雷雨天天暗得早，还没到晚上，外婆就过来喊我吃饭，看到我立筷子问我在干什么。
我不想把他的事告诉别人，只好说自己随便在玩而已。
还要再试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很多人跑来跑去，混着雷雨声不知道在吵嚷什么。
我想起身听清楚，猛地站起身一下晕了过去。
我后来再没见过他。
在那个暑假的后期，我从新闻里听到他哭着的爸爸妈妈说他成绩特别好，得了白血病还能考年级第一的那种好。
他那么聪明。
怎么会不知道呢。
雷雨天是不可以用铁伞连着塔吊的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