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胆子真小

她借着休息的片刻神游天外,嘉檀却闯了祸——将禾原的那件外套烧坏了一个洞。
嘉檀急的跳起来:“这怎么办?能补吗?”
“这本来是上好的面料与做工,乱打补丁能看么?”嘉栀也被她的乱跳乱叫惹得眉头直皱。
嘉檀垂头丧气。
幸亏禾原是个温柔讲理的好性子,洗了澡出来听说自己的新衣服遭了难,而劫难制造者圈发红,低头小声地和自己道歉。
禾原听完这一大段自首,便抿着嘴笑,说:“不打紧,只是你手上那两个燎泡……”
嘉檀抢着说:“不碍事,我小时候替我爹烫衣服经常弄得满手都是燎泡,可比这个疼多了。”
禾原说:“你们姐妹俩小时候就挺懂事啊。”
嘉栀不服气道:“只有我一个人在店里帮忙,二姐姐可不在家里住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禾原往嘉栀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后者背对着她们在挖一个细颈瓷瓶里的烫伤药膏,背挺得僵硬笔直。
嘉檀是孩子脾气,自己的手上涂了药膏不能折腾了,就非要/逼迫嘉栀帮忙缝补那件外衣。
嘉栀说自己不会踩脚踏缝纫车,嘉檀发怒,抬手搡了她的肩膀一下,说:“你装什么蒜!你忘了去年庙会,你替殷太太缝衣服的事情么?那时候我可在禅房窗外看着呢,再丢人的事情都做过了,现在倒装起样子来。”
嘉栀无话可说只能就范,既然当时在这具身体里重生,那替这具身体担虚名或挨臭骂也不为过。
她坐在缝纫车前,低下头去裁剪一块同色系的布料,那布料是相近的乳白色,渐渐在她手底下出落成一个满月似的圆。
嘉栀用牙齿咬断线,抬头看见禾原站在旁边,轻声细语地问,哪里哪里怎么缝。
她沐浴过后头发未干,半卷不直地搭在背上,腰仿佛只有成年男子的手掌宽,从侧面看比正面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旖旎意味。因为穿得是自己的旧衣服,嘉栀不必细看也知道哪里有花纹、哪里有褶皱。这个人身上总是香喷喷的,从前谭敬璇说她是香水腌入味了,穿几件衣服都盖不住肌肤里散发的暖香,这香味里若是带着酒味,那必定是醉的不轻,闹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宴席上趁醉将毛笔蘸进酒杯里写字,醒来四处问谁拿了她的字,家里的下人们只找到一张满是酒渍的宣纸。
大评论家谭敬璇曾曰,当年老太爷也是这么耍酒疯的,你真不愧是嫡亲的孙女。
说这话时,两人坐在中庭喝红茶,她蹲在地上逗禾原的猫,猫是肥而且美的一大只,足足有一个婴儿那么重,脾气却不大好,玩得好好的突然变脸在她手背上抓了几道红痕,然后跳到禾原膝上团成一团睡下。
禾原捏了捏猫后颈,让它下去,又亲自带嘉栀去清洗包扎伤口。禾公馆的家庭医生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人,给她打针的时候,她心里怵的很,视线偷偷向旁边转移,禾原发现她的小动作,伸出另一只手,帮她轻轻捂住了眼睛。
嘉栀的注意力被分散,那只手却又很快拿开了,原来是针打完了,医生冷着脸在收拾医疗箱。
禾原假装收回去的那只手落在她头发上,顺着头发生长的方向,摸到齐耳短发的发尾,然后捏了捏她的后颈,跟捏猫同样的手法。
嘉栀听到她说,胆子真小。
都是前尘往事了。
嘉栀摇头微笑,一一回答了禾原的问题,然后把修复好的衣服拿给她过目:“这样行么?”
禾原离得近,细长的手指按在缝纫车边沿,借着跳跃的烛火,嘉栀注意到她的右手食指指背上也有一颗小小的痣,像字写到一半的钢笔误触而留下的痕迹。
难怪刚才盯着自己的手看,嘉栀心里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因为同样的位置有同样的印记。
禾原的手搭了一下她的肩膀,然后才去拿衣服,说:“多谢。”
过了一个半钟头,暴雨又大作,见茶庄也没人来接禾原,嘉檀极力挽留这位女老师吃晚饭,吃过晚饭天就黑了,但是家里没多余的房间,叶家父母睡一间,姐妹俩平时睡一间,禾原若是留下,自然是要三个人挤一间。
嘉檀不清楚禾原的身世来历,兴冲冲抱来干净被褥枕头,往地上一扔,说:“姐!今晚你打地铺,我和老师一起睡!”
与其和睡相极差的嘉檀一张床,还不如打地铺,宽敞且安稳。
嘉栀身体恢复后也落下许多小毛病,比如嗜睡,她是真的给个枕头就能睡着,下课了就在宿舍里窝着,怎么叫都叫不动,常常以睡觉为理由放夏菡成鸽子。
师生俩在桌子前秉烛夜谈,讲学校里新成立的话剧社,嘉檀想参加进去演女主角,禾原给了几个建议,嘉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表示赞同,又聊到日渐凋零的戏曲社和上次演出一半被某个教育专员打断的《龙凤奇缘》,嘉檀叹气不断,哀肠百转。
她其实嗓子条件不算好,就是泼辣大胆,能演常人所不能演。
当老师的温柔有耐心,嘉栀却被吵的睡不着觉,在被窝里烦得皱成一团。
她为了表示抗议,故意翻身咳嗽,没想到嘉檀只是跳下床来,给她掖了掖被角。
“我二姐小时候体弱多病,这两年才见的好了些,性子也改了不少,从前她都不理人的,闷头读书闷出病来,成天胡言乱语,像个小疯子。”
嘉栀看似钻进被窝里,其实又露出耳朵偷听。禾原瞥见了,压了压床头桌案上的蜡烛芯,对嘉檀说:“不早了,休息吧。”
嘉檀很听这老师的话,拉了被子缩到角落里,把床空出一大半留给她。
蜡烛终于熄灭,脚步声和低低絮语从梦里远去。
嘉栀睡到后半夜翻了个身,却碰到另一只枕头,她以为嘉檀跑下来和自己一起睡,就把自己的枕头往里靠了靠。
这一靠,却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嘉栀睁开眼睛,有些惊讶地望着禾原。
禾原面朝她侧躺着,将手臂当枕头,外面雨停了,玻璃窗透亮,嘉栀看见她姣好的眉眼,眼神却有些滞,不知在发什么呆。
嘉栀说:“你怎么到地下来睡了?”
往边上一瞧,见嘉檀睡在床上小声打鼾,睡得四仰八叉。
她掀开被子要去把嘉檀拉起来教育其尊师重道,禾原却拉住她的手,说:“不用了,让她好好睡吧。”
嘉栀只好背对着她重新躺下,如芒在背。
幸好禾原不像容禹那么古怪,有睡觉前乱摸乱咬的坏习惯,只是安安分分地躺着,像小船泊岸后的那一片宁静。
话虽如此,她还是煎熬到天亮才睡着,由于长期保持同一个姿势,手臂都发麻。
窗外的鸟雀被嘉檀大嗓门的威力吓得飞走,嘉栀听见她喊自己下楼吃早饭,还说禾原老师要走了。
嘉栀捂着耳朵,心道:“我巴不得她快点走。”
嘉檀冲上楼,把她从被窝里拽起来,催促她去吃早饭。
嘉栀说:“你饶过我吧,我真的想睡觉。”
嘉檀油盐不进:“妈让你把饭菜吃干净,然后去洗碗!”
在家里洗了碗,嘉栀才顶着晨光,慢吞吞的回到临时校舍。
甫一到校,夏菡成就从画室窗户探出头来,对她使了个眼色。
嘉栀拖着两条腿爬楼梯,爬到一半抬头,看见殷太太站在楼道口,还真有点像梦里的情形,只不过眼前的殷太太更憔悴些,涂脂抹粉也掩饰不住眼底的青黑和苍白的脸色。
嘉栀索性站在那里,等殷太太走下来。
殷太太说自己是坐车过来的,马上又要走,司机就等在校门口。
嘉栀和她在校舍后面的树林外散步,问:“杭州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殷太太停住脚步,伸手抱了抱她。
今日她身上穿了件素净的白旗袍,没有绣一样花纹,就连披肩都是黑色的纱。
殷太太说,杭州老家的丈夫病死了,她处理完后事就回来。
嘉栀点点头,说:“路上小心。”她在心里把殷太太当救命恩人,态度自然温和。
殷太太年轻时是留学生,生活习惯和做派也很新式,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才走。
嘉栀和她相处有一阵子了,便不觉得有什么,在原地目送殷太太离开后才转身往回走。
校舍后面种了一排木槿,花期灼灼,嘉栀心情愉快,伸出一只手从这些犹带露水的花瓣上拂过去。
结果下一瞬,就发现了站在尽头花架阴影里的容禹。
容禹脸上有点脏,手里抓着一个满是泥土的发卡,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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