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淡烟漠漠雨飘飘

此间乃是清净太虚之境。迴廊中香雾空濛,筵席间焚花散麝。往来仙子们一个个皆面目模糊,衣袂翩跹,长袖回风舞雪,鲛绡脂光潋滟。耳听得环佩铿锵之声,眼见得珠翠耀目之色。馥郁琼浆于琥珀杯底艳艳流转。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她的耳畔有歌姬飘渺的曼吟声萦绕,都只为,风情月债……
她无动于衷,眼光只在众仙子之中逡巡着。她在寻一个人。
而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她醒来了。
当意识重归清明时,所梦之事便尽皆忘却了,她仅仅能回想起梦中隐约有纤柔的落花在冷色调的水面上浮动。
黛玉保持着刚刚醒来时侧躺的姿势,清丽精巧的脸孔,大半埋在云朵般绵软的枕头里。她身上严严密密地盖着一床藕荷色薄被,怀中仍旧抱着宝玉在不久前送给她的那只绵软的绿鹦鹉毛绒公仔。少女合着纤浓的长睫,待头颅内侧来源于晨起低血糖的昏眩感渐次淡去,方才以手肘撑着床褥,缓缓地在床沿坐起。
她素手微抬,整理了一下身上有些微凌乱的吊带睡裙。拿起搭在床头的薄荷绿小丝巾,将散落在肩头身后的青丝随手一挽,在左侧肩部向下一些的位置用丝巾结束起来,任由发梢自然下落。
怀中的鹦鹉公仔撅着红润的鸟嘴,二头身的Q版造型看起来十分蠢萌。黛玉将这只鹦鹉顺手摆在床头。随后她将双足伸进柔软的小拖鞋里,走到墙角,打开静置在那儿的小冰箱,从中取出一瓶净水,打开,举起瓶身些微呷了两口。沁凉的水沿喉咙滑落进胃部,瓶中的液面映著暗淡的天光轻轻摇晃,水在小冰箱内积蓄下的凉意贴在掌心,渐渐蔓延自心底。有著金属质地的银灰色瓶盖落在桌上,如从人鱼身上悄然落下的鳞片,暗色的光在瓶盖圆滑的边缘一闪而过。
黛玉出神地凝望著窗外。
这一年的夏天,阴雨连绵不绝。坠落在这座古老城市中的雨水,也似乎比她所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夏季都更为密集,仿佛下定决心要将这个布满灰尘的人间,洗刷得洁净无瑕才肯罢休。
被隔绝在木窗格之外的世界,犹如无边无际,透明的、浅灰色的雨之森林。
黛玉坐到位于窗边的软塌上,望着窗外光线微暗的世界发呆。在雨中颤动的树叶闪著湿濡的光。她把潮湿的、糅合了夏日花草甜香的空气缓缓吸入胸腔,感到心脏蓦然间抽痛起来,仿佛有某根脆弱隐秘的心弦,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拉扯了一下。
她望着不断自空中滑落的雨,心绪仿佛迷失在浅灰色的迷宫之中。
贾家的宅子已有上百年的岁数,虽然这些年陆陆续续地翻修和改建过,以求跟得上时代,但放眼望去,仍旧是一派古色古香的气象。房檐上铺展的老琉璃瓦淋了雨,显得清澈晶莹。庭院内寂然安谧,唯有雨声淅淅沥沥不绝。
儿此时却偏偏从不远处传来噼噼啪啪的脚步之声,黛玉看见几个人踩着雨水,急急地穿过院子,向南边走过去了,似乎是向主屋的方向而去。又一时间人声鼎沸,不知有多少张嘴在纷乱地说着什么,一时如搅了蛤蟆坑般热闹,其中又有王熙凤的声音夹在里边。黛玉忙拉上窗帘,同时在心裡敁敠,不知发生了何事。
她暗暗猜测,恐怕这场混乱,是因为薛家的事情罢。
薛家世代经商,和这贾家有姻亲关系。这几日,黛玉听人说起,薛家的公子爷薛蟠在外闹出了人命官司。薛家的人慌了神,眼下正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
这时,黛玉听到搁置在小圆桌上的手机叮咚一响,呼吸灯晶晶闪烁。黛玉拿过手机,看了一眼,看见了宝玉发来的信息。
【妹妹睡醒了吗,要不要来我这里坐一坐?】
她想了想,指尖轻点,回复了一个字:好。
回复了宝玉后,黛玉站起身来,慢慢换衣。
她是自小便有些不足之症在身的,如今仍旧是体格婉秀纤细,如弱不胜衣一般。这日,黛玉挑了一条素淡而式样不俗的裙子,头发重新用丝巾松松束起,打了个具有垂坠感的花结。在瘦削的肩头搭了一条米白色手编蕾丝披肩。越发衬出青黛般明晰清澈的眉眼,砂糖人偶般甜蜜的容颜。
看起来没什么不妥了。她缓步走出房门。
宝玉正坐在他自己的房里,望著镶嵌在墙壁上的液晶屏幕发怔,房门半掩着,明显是在等黛玉。黛玉便直接推门而入。
宝玉已经泡好了茶,风乾玫瑰沉落在琉璃茶壶中,一片片舒展开花瓣。黛玉进屋后,顺手合上了房门。宝玉站起来,给她倒了杯茶,又问她:“妹妹可吃过早饭了?”
黛玉说:“今天起晚了,还不曾吃过什么呢。”
宝玉笑了笑:“我也不曾吃什么。现在他们前头都忙得很,顾不上咱们,干脆让人做些咱们喜欢的菜,端到我房里来,咱们就将早餐和午餐并一顿算了。”
“也好。”黛玉点头,她在距离宝玉对面的小坐垫上坐下,捧起宝玉递给她的绘芙蓉花骨瓷茶杯。手肘无意中碰倒了矮桌上一支未曾拆封,还裹着层镭射塑封纸的口红,她把这东西摆正,看了一眼上面贴的英文标签。玫瑰色,还真是鲜艳的色号。
黛玉知道,宝玉这段时间里一直在做youtuber。去年冬天,此人曾在网络上直播,吃掉了一整支的MAC口红。惊世骇俗之举,引来观者甚多,之后很快便火了起来。黛玉从小见宝玉这般行为也见的多了,不以为异,但私下也曾经问他究竟是怎么做到吃下口红的,就见宝玉带着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说:“我自小就这样,闻见好闻的脂粉香就会想尝一尝的,而且现在的这些口红唇蜜很多都是巧克力、蜂蜜之类的甜品香,质地又很细腻,再说又是对人体无害的配方,简直就像甜品一样不是么。”黛玉虽然了解宝玉,但当时听到这一番话,心中也着实震撼了几秒。这半年多来,宝玉已经成了网络红人,他的视频做得也越发好了。
“说起来,薛家那事到底如何了?”黛玉问道。“我这几天总听有人说什么薛家摊上了人命官司,具体怎么回事,我也没太听清。”
宝玉叹道:“听说是薛大哥和一个叫冯渊的争风吃醋,两人都看上了一个姓甄的女孩子,彼此相持不下。也不知怎么着,薛大哥喝令手下人,把冯渊打上了,打的相当厉害,如今这人命案子薛大哥已经背下了。薛家刚刚来人了,他们在前头正讨论这桩事儿呢,事情闹得太大,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收场才好。”
黛玉听了他这番话,暗暗心想,果然自己今早猜的不错。
宝玉顿了顿,又接着说:“宝姐姐原本在国外读书,如今也不得不回来料理事务。”
黛玉闻言一怔,有种一脚踏空的古怪感觉。
“怎么,她要回来?”
“实际上她已经回来了。姨妈她老人家这一回受的打击太大,也不惯打理这些事。——欸?”
宝玉的注意力被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本市新闻吸引了去。黛玉也听得从电视里传出新闻播报员机械的女声:“薛氏集团继承人蓄意杀人一案……”
两人一惊,双双看向电视屏幕。
此时画面一转,从新闻演播室的内景陡然转换到了室外现场,黛玉认出,这处地方是宝钗她们家一间公司的正门。就见宝钗从玻璃大门内款步走出,身后跟着莺儿。一堆记者霎时间自四路黑压压地包抄上去,七嘴八舌地提出问题。
“媒体朋友们,抱歉薛小姐现在心情不好不能接受采访……麻烦让一让……”莺儿慌忙挡在宝钗身前,伸出手臂,努力要把记者们与宝钗隔开。
记者们并不死心,摆出一个不规则的扇形,从三面环绕在两人身旁,并试图向前挤,他们这么做,倒并不是为了方便接近被采访人一点,主要是为了碾压过自己的同行。莺儿作出守护的姿态,看起来是生怕宝钗被心里没数的记者挤倒。宝钗却静静地站在人群之间,脸上没有一分一毫的表情。她身着一袭高档的商务套裙,腰侧用银线刺绣出一朵精致的牡丹图案,长发整齐地披落在脸侧,她端凝地站在那里,看起来活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冰雕美人,伸手淡淡拍了下莺儿。莺儿愣愣地看了宝钗一眼,微微垂下手臂,向旁边闪了闪,方便宝钗同众记者说话。
“请媒体朋友们放心,薛家不会借助手上的人脉和财力进行暗箱操作。”宝钗双目微抬,冷静而诚恳地说,“虽然犯罪嫌疑人是我的骨肉至亲,但既然犯下了伤害人命的罪行,理当承担责任,接受法律的制裁,令死者瞑目。在此,我也要代替兄长,向死者的家属致以歉意……”
话说到这里,她面向镜头,腰身一弯,鞠躬致歉。
这时新闻的画面又是一转,切换回了演播室,脸上化着僵硬妆容的女主播继续播报今天的其他新闻。
黛玉缓缓收回目光,纤细的手指在骨瓷茶杯外缘收拢,发觉面前的茶水已凉。
真是没变过啊,那个人……
她心想。
总是那样安分合时,总能够不动声色地说出最得体的话来,同时又知道审时度势,绝不肯越雷池半步。
——和自己完全不同。
黛玉毫无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她看见宝玉张了张嘴,似乎还想继续同她讨论薛家的话题,但见黛玉面有不豫之色,便知趣地换了个无关痛痒的话题。
时间缓慢而坚决地向前爬行而去。过了两天,黛玉怀抱一沓新购买的书籍,自外面回来。她走进贾家大门没几步,就赫然看见一道婀娜人影静静站在不远处,霎时间便僵住了身躯,不知所措地呆立着。
那人听见身后传来的响动,一转身,眼波莹莹流转,一对杏眸已望定了她。
然后微笑,颔首,以老友重逢的亲切态度向她打招呼:
“好久不见。”
“啊,你回来了。”
黛玉轻声回应。她盯著宝钗,半晌未语。
站在她面前的人,时隔十年,已经由当初的秀丽少女成长为美貌的年轻女子。肌肤冰清玉润,双唇鲜艳、柔和而妩媚,越发衬得眉眼清明,面目如画。长发披肩,发间隐约有幽蓝的反光闪烁。宝钗身上穿着黛玉前几日在新闻节目中看到的那一身高档商务套裙,腰侧以银线刺绣出了一朵盛放的牡丹,显得高贵而素雅。在宝钗的颈间,仍旧佩戴著黛玉在多年前就已不知看过几百几千次的那个小小的牡丹状长命如意锁,虽然已经是多年前的旧物,但这个坠子本身的造型别致精巧,用的材质也好,所以并不会显得过时。只不过,如今宝钗已经把当初那个适合年幼女孩佩戴的缀水晶珠的编绳璎珞项圈,换成了低调的同色彩金细链,在两段白皙锁骨之间晶莹闪烁。一只纤细的Cartier玫瑰金手镯在她的左腕上轻晃,和项链的色泽款式都很相配。并不会显得过分奢华。
黛玉闭了闭眼睛,恍惚中感到有幽幽冷香拂过鼻端,似抓不住的梦。
整个世界仿佛在顷刻间大雨坠落。
作者有话说
    是这样,从去年起就陆陆续续有不少小宝贝问我,能不能开长篇的钗黛现代文

    上半年瓶颈中。虽然已经有了大致的文案,无奈身体虚弱,心态也崩了,想写却一直找不到感觉

    最近渐渐从瓶颈之中浮了出来。于是一切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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