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认也没有用。
在看到这一行字的瞬间，黛玉心里那股近日来始终在心口乱撞的邪火终于压不住了。
“无聊。”
她冷笑着开了口。然后面对镜头，用着比宝钗的语气更为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谁和谁是情侣了？难道我们之中有谁曾经说过，我和某人之间是恋爱关系吗？如果当事人没有开口，就不要在公众场合胡乱臆测，这难道不是为人处世的基本礼仪吗？虚拟的网络，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公众场合，我不知道现在的人从小究竟受到的是什么样的教育，究竟被什么样的世界观所影响，但连这一点点的底线都没有，未免也太可笑了。”
“没错，不要胡乱揣测是基本礼仪。”宝玉附和着她。
“况且……”黛玉顿了顿，又继续面带轻飘飘的冷笑说了下去，“请原谅我，在这里不得不提出一个现象，宝二爷的频道，最初是以美妆，讨论女性话题、反对传统男权为主的一个频道，除了少数无聊的男性外，几乎都是女性在关注。但自从蕊官和藕官出现在这个频道里之后，就出现了很多男性的观众，也有少部分的女性观众加入，这一批人，可以说都是怀着窥测‘同性恋人’的心态来的。我说的有错吗？”
她又停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眼身旁的两个人。宝钗和宝玉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支持同性之间的真爱，当然是很好的事情。比那些到现在还认定同性相恋不正常，对同性恋人抱有偏见的人，不知要好上多少。”黛玉继续说道，“但是我也要指出一个现象，就是在如今的这个时代，虽然很多人都在说，支持同性相恋什么的，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却并不是理性和礼貌的支持，而是怀着对于他们心目中理想化的异性、或者心目中的异类的‘窥探欲’而来。很多异性恋的男性会抱有‘窥探’的心思去观察那些同性恋的女性，有时候甚至接近病态，或者说是‘变态’。又有很多异性恋的女性，也会出于对和自己不同的人的好奇去‘窥探’同性恋女性，以及——原谅我说得太直白，其实很多异性恋的女性，她们本身也是有喜爱同性的倾向的，只不过她们有些人是被男权至上的家庭和传统的观念所束缚，不得不选择男性，或者自己认为女性终究还是要嫁人比较好——这一部分人，也会对同性恋女性抱着窥伺的心理，同时她们又往往羞于在现实生活中把这种对同性感兴趣的倾向表现出来，只能在网络上把这种倾向用近似于过激的方式发泄出来。还有异性恋的女性对同性恋男性的窥私欲，这又是和前者相近但不完全相同的另一回事了。这些人，对女性和男性之间，可能展现出来的近似恋爱感的一切蛛丝马迹都会显得非常敏感。如果是对待虚拟人物，那也罢了。我知道有些艺人也会用炒作CP的模式来吸引人气，关于这方面我不太了解。但对于现实中存在的活生生的人——而且是非艺人来说，一旦被这些人所注视，就是一种麻烦。”
宝玉点头：“没错，说得对。”
“不要说我和薛董事长并不是恋人关系。”黛玉说，“就算对于身为恋人的蕊官和藕官来说，这种窥探的凝视也是很不正常的现象。无论喜欢异性，还是喜欢同性，都不过是正常的感情而已。只要摆脱掉种种病态的社会观念和陋习的束缚，只要能彼此真诚和真实地相待，就没有孰高孰低之分。如果把同性恋人士视为和异性恋人士完全不同的物种，是和‘主流’相悖的一种存在，我可以很确定地说，无论怀有这类心思的人口头上有多么支持到目前仍然极度缺失话语权、被挤压到社会边缘的同性恋人士，但本质上仍然是一种歧视。”
说完，黛玉快速瞥了一眼实时评论。现在评论的内容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些人表示赞同黛玉的话，有些在自我剖析，还有些人发出的评论颠三倒四，黛玉怀疑大多数人可能压根就没有听懂她说的话。黛玉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干脆地站起身来，走出了摄像头可以拍摄到的范围，同时冷冷淡淡地对宝玉和宝钗甩下一句：“你们两个接着聊吧，恕我心情不好，不奉陪了。”
宝玉和宝钗接下来会聊些什么，黛玉压根就懒得管。
她走进了无人的小客厅。
现在小客厅里没有人，只有一只鸟——小绿站在它的鸟架上，把娇嫩的鸟喙伸进陶瓷小碗里喝水。一看见黛玉走进来，它就兴冲冲地扑腾起了翅膀，黑溜溜的眼珠里透出快乐和表示欢迎的神色。黛玉走到鸟架边，抬手抚摸着鹦鹉轻巧的身躯，脑海中一片空无。
“如果让你选择，你是会喜欢女孩子，还是男孩子？”黛玉轻声问小绿。
小绿当然不会说人话，只是睁大清澈的眼眸瞧着黛玉。
“我听说鹦鹉会选择同性伴侣，这是真的吗？”黛玉继续对着小绿说话。随后她又自嘲地笑了笑，“大概你也不会知道，毕竟，你只有你自己……”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问小绿：“要不要给你找些朋友呢？听说鹦鹉喜欢群居，你只有自己，会不会很寂寞？如果我把你送到有很多同类的地方去，你会感到开心，还是会因为见不到我了，而感到寂寞呢？对你来说，究竟是和同类生活在一起更加幸福，还是你更喜欢像现在这样，和人类一起生活？”
鹦鹉或许喜欢群居，人类却不一定喜欢。
黛玉望着小绿一下下啄着小碗中的鸟食，心想。如果可以，她现在真想躲得远远的，远离一切人类……
“你在这儿。”
身后传来脚步声，宝钗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颦儿你——”
“你是来责怪我刚刚的失态的吗？”黛玉打断了宝钗的话。
“并不是，”宝钗回答道，“不如说刚好相反。我认为你说的话，很有道理。”
黛玉慢慢回转头，看见了宝钗含笑的眼睛。
“看来你还不是很了解我。”宝钗对她说道。“我以为你早就清楚了，我，也并不是多么保守传统的人，我不过是——”
“我知道，”黛玉再次打断了她，“稳重守礼，以及严守界限。”
宝钗淡淡地抿了一下唇。
“咦，宝玉呢？”黛玉向宝钗的身后看了看，“这个人上哪去了？”
“宝玉已经走了哦。临走前要我替他向你打个招呼，还说谢谢你。只是他顾虑着你心情不好，就不来打搅你了。”
宝钗平静地说道。
在宝玉离开之后，黛玉觉得，宝玉似乎将所有与“社会”相关的东西，都像个吸尘器一样一并吸走，并且带走了。现在，室内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就静谧和干爽了起来。
这是一个天气很清朗的初秋的午后。
宝钗默默地泡了一壶茶，找了一个托盘，把茶壶和茶杯，以及宝玉带过来的西点一并端到小院里面去。宝钗在一张木椅上坐下，让身体完全靠在椅背上，望着纯净的天空一言不发。
黛玉也像她一样，把整个身体靠近了椅子之中。
时间静静地流动了一会儿，然后宝钗忽然开口问道：
“你讨厌我这样的性格吗？”
“为什么你会认为我讨厌你的性格？”黛玉一愕，问道。
宝钗继续望着天空，说道：“因为我和你的性格很不相同。”
“性格不同的人之间也不一定就会相互排斥。我不讨厌你。其实我觉得你的性格……挺好的，到哪里都能获得好人缘。不像我。”
“实际上，你比我要强得多了。”宝钗缓缓地说道，“我从来都不了解我自己。你看到了，我妈那个人，心地不错，但不擅长打理事情，没有什么能撑起家庭和事业的能耐。我的父亲早就已经去世了。我哥哥那人是怎样的一副德行，你也知道，我妈管不住他，后来我妈又替他介绍了夏金桂那么一个人，简直混乱无比。好在，我妈和我哥对我都宠爱有加，从来没有恶言相向过。我不了解我自己，但是我了解我妈妈和哥哥，所以我只能从小学着像大人一样说话、做事，懂礼貌，不越雷池一步。我知道我有朝一日必须承担起家庭和事业的担子，对我来说，这就是一种‘命运’。”
宝钗耸了耸肩膀，接着说道：
“所以，我是活得很实际，或者说，活得很庸俗的那么一类人，不断地向各种事物妥协，我没有做过什么梦，我甚至也没有过梦想。实际上我想，这世上的大多数人不过是在遵循着动物的本能而生存罢了，他们为了掌握生存技能而学习，为了得到面包而工作，然后求偶，繁衍后代。或者像我，只是为了承担某些责任而活。不过你就不一样，你和我们这些人都不一样，你有梦想，有个性，能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一点非常了不起。”
黛玉凝望着宝钗的侧脸，半晌未语。然后她短促地笑了一下，轻轻地说：
“你这么夸我，我会骄傲的。”
“那就尽管骄傲吧，你有资格骄傲。”
“你……”黛玉深吸了一口气，“你说你自己活得庸俗，可是我不这样想。真庸俗的人，就像那些油腻男，他们主要把金钱、美色什么的放在第一位，还想得到权力，希望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可你是想要承担责任，这就很了不起呀！所以我说你并不庸俗，你呢，就像大地一样，是可以让别人去依靠的人。”
宝钗不再望着天空了，她扭过脸望着黛玉，微笑了。
“你真的这样想吗？”
“真的。”
“谢谢你。听你这样一说，我对自己好像有信心了。”
黛玉回望着宝钗，也对她露出了微笑。
“现在我更了解你了。”她对宝钗说道。
“我也，更加了解你了。”宝钗眼含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