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任他随聚随分

她和她曾经一同凝望冰雪消融,雪水自屋檐上缓缓滴落。曾一同注视剔透浑圆的玻璃弹珠在色泽純青的空瓶中跳跃。也曾在溽热的午后对坐读书,分享一支有着漂亮浅紫色的薰衣草甜筒。也曾一同给玩具娃娃缝制小小的衣裙,对照同一本手工书煞有介事地学习欧式刺绣……
十几年前的那段岁月,早已如同往日被黛玉掩埋的落花融入泥土一般,悄然融入她们身后时光的洪流,了无痕迹。
然而,所有琐碎而闪光的过往,宛如星砂在海滩上一层层堆积,在记忆的深处,一年年地摇晃,蔓延成如雪的纯白。
“啊,你回来了。”
黛玉怔怔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宝钗,轻声说道。
“嗯,我回来了。”
宝钗黑漆漆的眼珠一动,缓声说。
黛玉忽然毫无预兆地感到了一阵眩晕,手中那只装满新书的纸袋差一点就要拿不住。她连忙勾紧手指,才没有让袋子砸在淋了雨后湿漉漉的地面上。
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吧……她无奈地想。在这一日的凌晨三点,她便没有任何缘由地自噩梦中惊醒,此后便没了困意。任由酸软的肢体贴在床褥上,辗转反侧,肌肤一阵阵发烫。她真的很怀疑自己可能是发了烧,然而也懒得去寻温度计或药片。
她早已经习惯了这具过于孱弱的身体。无所谓了。
遥想当年,黛玉的母亲与父亲接连早逝,于是,她被外祖母接到身边生活,从此便在贾家栖身。
后来有一天,突然从天而降了个薛宝钗。此人乃是宝玉姨妈的女儿,随着母亲到贾家来住了一段时间。宝钗比黛玉要年长着几岁,举止言谈皆沉稳有致。
“简直像个大人一样”是长辈们对宝钗的一致评语。
宝钗同黛玉和宝玉很快就混到了一处。
那时候,他们三个人的年龄还都很小。不过即使在玩闹之时,宝钗仍旧表现出迥异于其他孩童的稳重和心机。再加上她对待任何人都是差不多的温和态度,不分远近厚薄,让黛玉难以猜透她的真实想法。
黛玉觉得,当她同宝钗混熟了之后,比起两人刚刚认识时候的新鲜热络,自己心里反倒对她有些疏远了。
“那个,能到你的房间里坐坐吗?”
宝钗走到黛玉面前,微笑着问她。
啊啊,你都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难道我还能说不行吗……?黛玉腹诽道,她如蜻蜓点水般快速地一点头,随后便提着她的书袋,头也不回地向自己的住所走去。宝钗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她的身旁,沉默不语。
两天前。
宝钗和莺儿一走出公司的大门,那些早已守候在外的记者们便像见了血的苍蝇一般呼啦一声,黑压压蜂拥而上。
“您好我是金陵晚报的记者,请问您对薛氏家族继承人谋杀冯某的事情有何看法?”一名扎马尾辫、戴黑框眼镜的女记者高声问。
“对不起,据传言您的兄长谋杀冯某一事,是源于两人争夺某甄姓女大学生的感情纠葛,请问这是真的吗?”另一名留着平头的男记者紧接着粗声提问。
又有个举着话筒的少年挤上来,叫道:“我们是橙子周刊!请问薛小姐,对于自己兄长的所作所为,您现在的心情是——”
宝钗冷冷地站在记者们的包围圈内,四周的一双双眼睛像要化作钢针,钉在她身上,她却无动于衷。
“媒体朋友们,抱歉,真的很抱歉……薛小姐现在的心情不好不能接受各位采访……麻烦让一让……麻烦了……”
莺儿感觉倒自己的冷汗都要落下来了,她努力推搡着那些拼命想要挤向宝钗的记者。
然而这些记者相当了得。在新闻界混迹多年来,他们早已身经百战,各种大小场面、红白阵仗都经历过了,抢起新闻就如同抢命一般。因此,他们浑然不把一个莺儿放在眼里,一个个宛如在水泥地面上生了根迎风摇曳的黑色植物,坚韧不拔,势要从宝钗口中掏出话才肯罢休。
宝钗抬手,轻轻推了一下莺儿的手臂。
莺儿一愣,一瞬间她就明白了宝钗的意图,不禁担心地看了宝钗一眼,见宝钗面色沉着,脸上毫无慌张或愤怒之色,才微微垂下了手臂,向旁边闪了闪身,方便宝钗站出来说话,但仍然绷紧肌肉,随时准备着应对突发情况。
“各位传媒朋友。”柔唇轻启,宝钗淡淡地开口,声音平和。见她肯发声,众记者顿时大喜,纷纷举好了话筒摄像机录音笔……将长枪短炮一齐对准了宝钗。
“请媒体朋友们放心,薛家绝对不会借助手上的人脉和财力进行暗箱操作。虽然犯罪嫌疑人是我的骨肉至亲,但既然犯下了伤害人命的罪行,就理当承担责任,接受法律的制裁,令死者瞑目。在此,我也要代替兄长,向死者的家属致以歉意……”
说着,她姿态端庄地鞠下躬去。
“我明白,我的道歉远远无法抚平各位失去亲人或朋友的伤痛。但逝者已往生彼岸,如今我和我的家人,也唯有向冯先生的亲人和朋友致以最深的歉意,并依照法律规定,给予死者的亲属补偿。”
厉害。
莺儿在心中赞叹道。宝钗的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再配上宝钗那副诚恳隐忍的神情与落落大方的举止,如果上新闻,效果会非常完美,不会有任何不得体的地方。
于是就见记者们纷纷带着心满意足的神色离去,留下宝钗和莺儿再原地。宝钗拍了拍兀自站一旁发呆的莺儿,语气平静地说:“发什么呆?该走了。”
“啊,是!”
莺儿赶忙哒哒哒地跑下台阶,打开那辆浅紫色小跑车的车门,先请宝钗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稳,然后自己也弯身钻进车子,坐在驾驶座上,佩戴好安全带,发动了跑车。在车子行驶起来之后,莺儿才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她尴尬地笑了笑,问宝钗:
“那个……您想要去哪里?”
宝钗眼神淡漠地看了看后视镜。
“先载我去别墅一趟。”
宝钗口中的别墅,是一座位于近郊的独栋小楼。
她曾经与母亲和兄嫂在这里共同生活。但如今,薛蟠是已经锒铛入狱,母亲则因受打击过度,最近精神不太稳定,目前正在海滨疗养院里休养。现在,唯一还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就只有她的嫂子夏金桂了。
说老实话,宝钗压根不想再走进那所房子。她向来不喜欢夏金桂这个人。夏金桂也不喜欢她,甚至有些害怕她。
她和她根本不是家人,既无血缘关系,又三观不合。彼此素昧平生。只不过,她们的中间有着那么一层夏金桂和薛蟠“合法夫妻”的脆弱关系,仅此而已。
宝钗不明白当初夏金桂怎么就和薛蟠结了婚。要知道,夏金桂的条件很好,相貌属于上等,况且夏家世代经营花卉生意,夏金桂又是夏家的独女,坐拥大笔财产,追求者甚多,倘若夏金桂想找个丈夫,完全可以挑到比薛蟠更好的对象。薛蟠平日里的花花太岁作风,又早已在商界传得人尽皆知,而偏偏夏金桂就接受了薛蟠的求婚。婚后,两人甜蜜了没几周,就反目成仇,半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有时候还会动手,正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一年到头闹得鸡飞狗跳。
——真是无聊。
宝钗心里想,这一定是自己最后一次走进这栋房子了。
夏金桂在屋里。她身上胡乱套着一条真丝睡裙,也懒得整妆打扮,看上去似乎多日没有洗脸了。她散乱着头发,歪坐在梳妆台前。见宝钗神色如常地走进门,她露出怨恨的眼神,瞪着宝钗看了半晌,忽然开口道:“你开心了吧?”
宝钗没有理她,夏金桂则自顾自地把话说了下去:“现在,集团和财产全都是你的了,你满意了吧?还把我孤零零扔在这里,算是干什么?”
宝钗冷冷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像看到了什么污秽的东西一般,很快地移开了目光。“我可从来没想过要干涉你的自由,也没有人想要把你关押在这儿,想去哪儿,请便。我哥哥分得的财产,理应有属于你的一部分,这所房子也算在你离婚后所得的财产之内,无论你想留着它,或者卖掉它,都无所谓。我只不过是来取走最后一点留下的东西,等到我走出这扇大门,我们就再无关联。”
夏金桂又气又羞地涨红了面孔,她似乎想破口大骂,但她确实有点忌惮宝钗,于是话到了口边又生生收住。宝钗不再理会她,径直走进书房,打开雕花书柜最下方那个嵌密码锁的抽屉,从中抽出一沓文件,坐在沙发上,细细核对完毕,将它们收进随身的皮包里。她正想离开,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踏进自己曾经的房间。
小书柜里,摆着一个软陶制成的薛蟠的小像——这是数年前,薛蟠送她的礼物。
“也不怎么像啊。”当时宝钗手拿这尊软陶小人,同那名真人对比一番后,笑着对薛蟠说。
“看着差不多就得了,”薛蟠满不在乎地一扬手,“也难为那个人,能用一堆花花绿绿的软泥捏出这么小的东西来。”
现在宝钗打开玻璃柜门,取出这个小型的薛蟠,用银色纸把它包好,也一同放进皮包里。
好,这样就没有什么需要带走的了。宝钗想。
她刚走下楼梯,就被夏金桂叫住了。
“还有什么事?”宝钗站住,淡淡地问。
夏金桂咬了咬唇,呆了呆,然后问道:“你们就不能动用点手段,给你哥哥减减刑,或者直接想办法把他弄出来?难道你们薛家连这点能耐都没有?”
宝钗差一点气笑,她摇摇头: “也许有,但我不会用,也不会让人去做这样的事。”
夏金桂闻言,气得瞪大眼睛,高声嚷嚷起来。
“你们怎么都这么没良心的?好歹我和你哥也相互喜欢过吧,啊呀啊呀,原来你这是巴不得你哥一辈子在里面待着啊,这样财产就都是你的了——”
“住口。”宝钗突然冷声呵斥道。夏金桂一时间被吓到,乖乖住了口。
宝钗叹气道:“你看看那个人都做了些什么事!真的太不像话了。一个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今天的结果是他自己招来的,如今我只盼着他真心悔过,别再闹出什么风波来。”
“谁要听你讲大道理啊!”夏金桂似乎又找回了些勇气,嘟嘟囔囔地抱怨,“嘴上说得好听,我看你就是诚心……”
和这种人完全无法沟通,宝钗暗想,像夏金桂这种人,永远坚信只有自己的想法才是正确的,根本就听不进别人的话。算了,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和她生气都没必要。宝钗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向夏金桂淡淡道别,走出了大门。在关上门之前的一刻,她听到屋里的人哭哭啼啼地骂上了。
如今宝钗已接管了集团。接下来的两天,她开始熟悉集团中的一切。首先,她阅读了大量的文件,再和众位高管见面,冷眼观察他们的面相和言谈举止。最后,又亲自去各处产业视察。宝钗本就对家族的事业留心,两天后,她心中已有经纬丘壑。
该处理的事都处理完毕后,她便到贾家去,拜访王夫人等。
走进自己的房间后,黛玉只对宝钗说了声“请随便坐”,就转身把书袋放在桌上,把袋子里的书一本本抽出,摆在书架上,只给宝钗一个穿着浅青色雪纺连衣裙的纤瘦背影,漆黑的发梢随着她的动作一甩一甩。
宝钗从皮包中取出精巧的小礼盒,放在黛玉手边,说是自己送给她的礼物,黛玉只是“嗯”了一声。
宝钗慢闪星眸,打量着室内的陈设。
“这个房间,和过去大不一样了。”她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你当初总是习惯在阳台上摆些小玩意,还用布丁盒存放风干的花瓣。”
“总不能一辈子摆弄那些娃儿玩意。”黛玉头也不回,语气略带生硬。
“这些年,我一直想来看看你。”宝钗望着她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悄声说道。
“这话你对多少人说过了?”黛玉摆好了最后一本书,笑着回身,双手拢了拢裙边,在小椅子上坐下来。“让我想想,但凡这家里有名有姓的,大概你都对他们说过差不多的话了吧?宝姐姐向来会做人,最擅长说最合适最动听的话。”
听出她话里面的几分奚落,宝钗只是静静笑了笑。
“你吃醋么,因为我对每个有名有姓的都说了差不多的话?”
“平白无故,我吃你的醋做什么。”黛玉唇一撇,嗤笑。
宝钗伸手,捏了一把黛玉的脸颊。黛玉愕然。
“你干什——”
“只对你说过。”
“嗯?”
“这样的话,这一次来,我只对你说过。”宝钗微笑,把手合在黛玉的手背上。
“改日我邀你出去玩,好吗?”
“……看我哪天身体好一点了,再说吧。”
“好。”
宝钗点点头,又拿出手机,含笑要黛玉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给她。
黛玉便都对她说了,又笑道:“如果你找我,我可不一定会及时回你啊。”
“没关系,没关系。”
宝钗站起身,拍了拍黛玉的肩头。
“今晚和我出去么?我请你吃好东西。”
“今晚就算了。”黛玉轻声回答,她现在没有丝毫想要出去的兴致。
“那好吧,我先走了。有什么事,欢迎找我。”
宝钗站起身,向她挥挥手。
“干嘛急着走呀?”
“我不想在这里吃晚饭嘛。如果我不走,就这么待到饭点,你觉得老祖宗和姨妈会放了我吗?”
黛玉愣了愣,随后同宝钗一起轻轻笑了起来。她作势要起身:“我送你。”
“不,不用啦。”宝钗把她按回去,“看起来你好像很累了,还是乖乖休息吧,嗯?”
宝钗回了酒店。
别墅已经归到了夏金桂名下。薛家虽然有为数不少的房产,但大半在租赁中,每年都能收取不少的租金。那些空闲的房产,都至少距离总公司有一小时以上的车程,位于国外的房产就更不用说了,皆是需要打飞的才能去的地方。
这几日,宝钗就暂住在总公司附近的酒店里。
位于酒店顶层的高档套房。
啊,既然要正式接手集团……还是应当把住处的问题早点解决一下才好。宝钗心想。
夜已深,她按下位于窗边的米白按钮,让厚重的窗帘上升,露出一整面玻璃墙来。玻璃墙外的夜空积聚着大量铅色的烟云,彰显着雨季并未就此结束。脚下是城市灯火斑斓的夜景。
她打开冰箱,取出一小瓶洋酒,又挑了一只菱形切面矮玻璃杯,向杯中加入冰块,倒进三分之一满的琥珀色酒液。
又拿了小小一盒生巧克力。
她将这些东西放在位于玻璃墙边的圆桌上。
室内寂静到能听得见冷气机细碎的低鸣。宝钗将一件薄外套披在肩头,靠在柔软的布面沙发椅上,出神地望着高远的夜空。
圆桌的对面,摆着另一张配套的沙发椅,只是空荡荡的。
在这样的深夜,身处这样寂静而宽阔的房间之中,孤寂感骤然上升。
房间里,摆着一只圆柱体水族箱。两条纯白闪光的银龙鱼困囿在其中,慢条斯理地游动。
宝钗的视线不知不觉落在了水族箱上,跟随着深水中闪烁的鱼身游移。
她的手机发出“叮”的一声,如水滴悄然落在花瓣上的声音。宝钗伸臂拿过手机,看到了来自黛玉的讯息。
作者有话说
    沿用了一些《花之筵》的情节

    这章结束,我就要越发不按常理出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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