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狗
夏季多雨，连绵不断，黏黏腻腻，像是无法治愈的风湿。
秋末远远的就看到自家楼底的搬家货车，她咬碎了嘴里的硬糖，走到楼底含糊道：“妈。”
“小末回来啦，今天就放暑假了对吧？上去洗个澡去，饭放在桌子——”秋叶在登记册上签字，抬眸看了秋末一眼，皱眉道，“你手怎么了？你是不是又打架了？”
秋末“啧”了一声，收了伞往楼上走，说道：“那个狗日的脸皮太厚了，打得我手疼。”
秋叶的目光随着她消失在楼梯上，秋叶勉强冲着搬家公司的师傅挤出一个笑容：“十三了，开始叛逆了。”
秋末三岁就死了爹，她妈秋叶带着她过了十年，终于再婚了。
结婚对象是秋叶的老板，上市公司的执行总裁夏晚。秋末见过夏晚，戴个眼镜文质彬彬的，笑起来很温柔。
秋末装乖的叫了声“夏叔叔”。
夏晚就笑起来，示好的给秋末倒了一杯橙汁。
……还可以。
秋末一边洗碗一边想：“还可以，老妈死了老公，他死了老婆，凑一起也可以，就是不知道他女儿夏初什么样。”
夏晚跟前妻有一个女儿夏初，二十二岁，比秋末大九岁。
秋末没见过，也不期待，只希望不要欺负她妈。
不然她就要打女人了。
“小末，过来，妈妈给你上药。”秋叶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坐在桌前打开了药箱。
秋末甩了甩手上的水，沉默着坐到了秋叶对面。
“不用上药，破了点儿皮而已。”秋末扭头看着自己住了十三年的狭小老旧的房子，半敛了眸子。
秋叶强硬的给秋末的手贴上创可贴，笑道：“舍不得？明天就可以住别墅了，比这个四十平的破洞强多了，到时候你就有自己的房间，不用一直跟妈妈一起睡了。你夏叔叔知道你喜欢看书，给你的房间安了书柜——”
“妈，你为什么跟他结婚？”秋末回头望向秋叶，舔了下嘴唇，“你爱他吗？”
秋叶愣了一下，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老照片。
照片上有秋末的爸爸。
“小末，结婚不是单纯的爱不爱的事情。”秋叶笑了一下，揉了揉秋末的头发，“是合适不合适的问题，跟你夏叔叔结婚，是因为他合适。”
“这算哪门子合适啊！他家那么有钱，万一他们欺负你怎么办？我是寄宿学校，我又帮不了你！”秋末咬了下嘴唇，“你是为了钱吗？就算爸爸生病欠了债，我们不是还完了吗？为什么——”
“小末！”秋叶皱了眉头，“不是因为有钱，而是因为他足够爱我，并且能爱你。”
秋末愣住了。
秋叶苦笑：“要不是遇见你爸爸，我就嫁给夏晚了。他足够爱我，就够了，妈妈也是会累的。”
秋末还想再问什么，秋叶伸出手指轻轻放在秋末的唇上，温柔笑道：“小末，你要记住，被爱的人是可以索取的，同理，你爱上一个人，你就会被索取，有来有往，才是爱该有的样子。妈妈从夏晚那里索取了安稳，夏晚从妈妈这里索取爱意，爱是一种等价交换。”
“那如果……”秋末咬了嘴唇，“如果我心甘情愿去爱她，不管她爱不爱我呢？”
秋叶愣了一下，微微皱了眉头。
“那你就是爱的狗。”秋叶严肃道，“不可以做狗，秋末。”
狗。
爱的狗。
把人形容成狗，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不平等的索取，只要主人给予一丝爱意，狗就可以一辈子忠诚，就可以不设防的、全心全意的向主人展露脆弱的肚皮。
意味着不管多少次把玩具扔出去，狗，都会叼回来，并且始终欢欣的摇着尾巴，快乐的如同玩弄是恩赐。
不管自己的心和爱被玩弄和丢弃多少次，狗，都会回到主人身边。
是因为爱。
只是因为爱。
不可以做狗。
可是爱，一定都是平等的吗？
如果爱都是平等索取的，妈妈为什么要守着死去的爸爸十年？如果爱是平等的，夏晚为什么要等妈妈这么多年？
所以……人人都是爱的狗。
连我们自己都意识不到这件事。
秋末抬眸望向车窗外的大雨，自嘲的勾了勾嘴角。
夏晚的别墅很大，光是花园就有五分钟的车程，长廊在大雨中像是加了帘子，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新房间很大，有书桌书柜和床，还有独立的浴室和阳台，秋末拉开窗帘，昏沉的光芒猛地冲进房间，似乎还带着大雨的潮湿。
秋末趴在落地窗上望向花园，看见那条披着雨帘朦胧的长廊。
很漂亮。
秋末看了一会，突然发现长廊的尽头是一个绿植之中的亭子。
像是绿色海洋中的孤岛。
秋末喜欢与世隔绝的地方，也许那以后可以是她的秘密基地，可以让她一个人躲着发呆之类的。
光是想到呆在这个完全属于那个男人的地方，秋末就觉得呼吸困难。
她讨厌抢走妈妈的人。
秋末探出门口左右看了看，仆人都忙着收拾秋叶带来的行李，秋叶和夏晚在说话，笑得很开心。
秋末皱了眉头，跑出了别墅。
长廊距离别墅门口还有一段距离，秋末就这么被淋了个透彻，她不在乎，她只想先躲起来。
秋末甩了甩短发，抹了把脸上的水，然后撞进一个人的眼睛里。
“你好啊，小朋友。”那人撑着膝盖与秋末平视，笑得灿烂。
她有一双鸦羽一样的眼睛。
漆黑，明亮，柔顺和坚硬恰到好处的并存。
秋末看着她的眼睛发呆。
她很漂亮。
是张扬和温柔完美共存的一种美，她有一双英气的眉毛，却有一双多情的眼睛，长发柔软的从肩头滑下，像是铺天盖地的雨水，带着夏雨特有的潮湿和清凉。
她笑起来的时候，嘴唇有明亮的弧度。
秋末舔了下嘴唇，说道：“你好。”
话题就这么终止了，女孩子愣了一下，无奈的笑道：“我还以为你至少会问一下我是谁呢。”
“大概是因为你吓到她了。”有人的声音从那人身后传来，秋末这才发现她身后还有一个人。
那个女孩子倚靠在廊柱上，短发干净利落，懒散不屑的半垂眼眸，修长的指尖夹着一根烟。
烟雾还没来得及升腾，就消失在大雨的潮湿之中。
“我是夏初。”夏初在秋末面前蹲下，仰头冲着秋末笑着伸出手，“初次见面，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啦，秋末妹妹。”
秋末看向她的手指，眨了眨眼睛。
她的手指纤细白皙，指尖圆润而干净，精心修理过的指甲带着浅粉色。
秋末握住了她的手。
柔软的，温热的，像是冬日里猫咪的肚子。
“还请多多指教。”秋末说，“夏初。”
她没有叫她姐姐。
她不想叫她姐姐。
夏初本来就不是，也不应该，以后也不会是她姐姐。
至少这份好感，不是亲情。
秋末松开了夏初的手，夏初却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一会儿要吃饭了。”夏初说，“姐姐带你去餐厅吧。”
夏初头也不回地带着秋末往别墅的方向走。
“喂，也不跟你妹妹介绍一下我吗？”短发的女孩子吐出一口烟雾，走到夏初身前挑眉道。
秋末这才发现她很高，相比之下，高挑的夏初也显得矮了些。
“孟冬对十三岁的孩子也感兴趣吗？”夏初拿下孟冬指尖的烟，扔到大雨之中，“二手烟对小孩子成长不好。”
“啧。”孟冬大大咧咧的蹲下来，两手搭在膝盖上，直视秋末的眼眸，“你就是夏初的妹妹？”
“我不是。”秋末斩钉截铁，“以后也不是。”
夏初尴尬的笑了下，孟冬沉默片刻，笑了。
“有人说过你很不会说话吗？”孟冬抬手扯住了秋末的脸，“小小年纪，不留情面。”
孟冬的手跟夏初完全不一样。
很凉，干燥中带着薄茧特有的、坚硬之下是柔软的质感，修长而骨节分明。
不柔软，不温暖。
太强硬。
但干脆利落的冰凉，也舒服。
秋末没有过多反应，静静的看着孟冬，开口问道：“你跟夏初是什么关系？”
孟冬挑眉，笑道：“是女朋友哦。”
女朋友。
果然是女朋友。
秋末有些失落的敷衍道：“哦。”
“不是哦。”夏初依旧牵着秋末的手，她把另一只手放在孟冬的头发上，揉了揉。
“我们不是女朋友的关系。”夏初有些恶劣的笑了，却偏偏有着一种天真的残酷，像是孩童为了玩乐把水倒进蚁穴。
“她是我的狗。”夏初舔了下嘴唇，平静的好像在说现在在下雨一样。
秋末望向孟冬，看见孟冬落寞的眼眸。
像是有大雨在眼眸里坠落，积雨云覆盖了漆黑的夜空，连星星和月光都遮住，只有铺天盖地的雨，冰冷的落下来。
可是孟冬没有反驳。
啊，原来是这样啊。
秋末默默的想。
妈妈，不是我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爱的狗。
而是我们心甘情愿的成为爱的狗。
愚蠢透顶，却又甘之如饴。
多荒唐。
可是妈妈。
秋末想。
我好像，也是荒唐的一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