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叁、此情惟付天边月

狮子园里,经堂佛舍,彻夜灯火。
胤禛自上半夜听了隆科多的回禀后,就再难入眠:胤礽抱进宫中的女婴,真的是紫瑛留下的骨血吗?若是,皇阿玛又将如何对待?往后,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觉空悄无声息转动着手中佛珠,见胤禛瞑目打坐,却是心绪不宁。他沉吟半晌,终是开口:“静能生慧,可贫僧看四爷此刻,心中并不宁静。”
一语,便剜进了胤禛心里。他虽是痛楚,却麻木不得。
觉空见他神色颇伤,并不掩饰,便知自己猜对了,“四爷眉间深锁,是在想宫中那孩子该如何处置?”
胤禛一霎苦笑,施然起身,指腹摩挲在红玉扳指上:“当日我痛下杀手,本想置她死地而取信皇阿玛,可斯人已逝,我却并未如所料中一样重获新生。现在难题又出来了,皇阿玛将人留在宫里,显然是在将我的军,你说,这一次,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身姿辗转,步影零乱。
觉空虽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却也体会过尘缘牵绊,他目光追随着来回踱步的胤禛,深知四爷必定前情难了。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女如何不丈夫。”
胤禛听罢蓦地转身,与觉空四目相对:“你是说……”
“不错。”觉空点头,语气里意味深长,“皇上向来圣明,这个中缘由他老人家如果不是心中有数了,断不会轻易就让人把孩子留在德妃娘娘宫中。四爷会派隆大人去明察暗访,想来,也在皇上意料之中。那事过后,皇上虽然对四爷多有怪罪,可也没有明着下旨责备。我猜一来是皇上本就看重四爷的才干与品性,虽然您的远大抱负他也悉知,可也正是因为他心知肚明了,才难下定论。从太子二度被废那刻起,皇上就清楚,儿女情长优柔寡断的废太子,难当大任。只是,皇上也在观望,他或许,是害怕四爷您太过铁面,所以储君人选这事上,才举棋不定。”
“所以皇阿玛在用孩子试探我?”
胤禛似乎在问他,又似乎,在问自己。觉空见状,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他是出家人,然而方外亦有江湖。觉空早年因佛法与这位四皇子结缘,又因一腔壮志而引为知己。他与隆科多互为表里多年,助胤禛夺嫡,是两人共同的夙愿。往日种种,包括牺牲紫瑛一事上,他们都不谋而合,唯独这次,二人难得意见相左。
隆科多自是主张胤禛与那孩子划清界限,觉空却不以为然,他自认将四爷揣摩得还算明了,王紫瑛身世离奇,干系江湖与前朝,行的亦是谋逆之事。于公于私,四爷痛下杀手都说得过去,可虎毒不食子,圣上重情,所以四爷可因国事而忘情,却不可弃亲女而背义。
更何况,四爷又哪里真做得到一洗前情?
永和宫里,德妃亲自捻起调羹,舀着细乳去喂摇篮里的婴儿,那孩子吃的津津有味,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漾满了笑意,德妃见状,笑容越发慈爱。
“含饴弄孙,还是你最恣意啊!”威严中透着慈蔼的声音自门边传来,德妃闻声忙将调羹交给宫人,袖手上前迎驾,“皇上过来,怎么也不通禀一声,害臣妾这又耽误了接驾!”
两人携手共度几十年,繁文缛节上自没那么讲究,康熙笑而不语,挽了德妃的手一同走去摇篮边。
“这孩子好不好带,有没有叫你们操心?”康熙说着,俯身抱了襁褓,与那孩子相对而笑。
德妃见他难得有这般好兴致,也跟着凑趣:“这鬼丫头,见到你皇玛法又开心啦?”
那孩子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一时笑的更加开怀,康熙赞许道:“还是个洒脱大方的性子,朕看这脾气跟老四不像,倒是更随她娘。”
德妃听了,笑意霎时冰消瓦解,转而长叹一声,悲从中来:“宿孽总关情,唉!谁又料得到,竟还舍下一个孤零零的她啊!”
“怎么会孤零零呢,有人安排她来认亲,就自然是为她想好了去处。”
“听皇上这话,这孩子要怎么安顿,是有主意了?”
康熙将襁褓交给宫人,与德妃相视一眼,负手踱步卖起关子来:“不要着急,我看某个人要坐不住了。”
“哦?”德妃满腹狐疑,正待再问,忽听梁九功进来禀报,“万岁爷,雍亲王给您和德妃娘娘请安来了!”
康熙哈哈大笑,得意的看向德妃:“怎么样,说曹操,曹操到!宣他进来吧!”
“儿子给皇阿玛,给额娘请安!”胤禛行礼毕,却迟迟没有起身。
康熙轻踩脚踏,好整以暇地打量他半天,才悠悠问道:“怎么不起来?难得你今天有闲情雅致,想得起朕和你额娘来……”
胤禛听罢皇父的弦外之音,不动声色道:“儿子,来向皇阿玛请罪?”
“哦,这倒是奇了?”康熙故作吃惊,起身走到他面前,仰面背手问道,“这话从何说起,你有罪吗?从来罪都是别人去背,你何罪之有啊?”
瑶琴伺候了德妃多年,皇上大发雷霆她不是没见过,可像今天这样阴翳密布、暗火中烧的局面,着实少有。殿内肃然无声,方才见势不妙,梁九功就使个眼色令其余的宫女太监退下了,瑶琴头埋低低的守在摇篮旁,大气也不敢出。从近日德妃的言语中,她隐约猜出些内情,大概知道眼下皇上发火跟着女婴有关。怎么会无关呢,这孩子的襁褓里,随身缀着把羊脂玉的梳子,那天无意瞧见了上面镌的字,瑶琴脸都白了。
莹润的暖玉上,清晰的镌着两字小篆——紫禛,按民间常理论,该是为这孩子起的乳名。究竟是怎样异乎寻常的内情,引得皇上对四阿哥如此不满?瑶琴不敢妄加揣度,她只愿这孩子此刻安安分分的,不要闹出什么想动迁怒到自己才好。
“儿子确实错了。”半晌,胤禛迟疑着开口,不等康熙继续挖苦,他又道,“身为人父,却罔顾幼女,是儿子失察,请皇阿玛治儿子的罪!”
胤禛言辞恳切,言罢重重一叩首,长久不起。这举动落在康熙眼里,却又是另一番成见,“话说得倒是便宜,我看我跟你额娘要是不替你养这孩子,你也不见得会记得这回事!”
“儿子甘愿领罚!”
胤禛额贴在地上,秋意凉薄,他后背却密匝匝的浸出了汗。德妃看儿子越发清减,好有些心疼,却又想起他所作所为,想起那婴儿的身世,只觉无奈,一声叹息。康熙冷冰冰的语气,讽刺胤禛,“既然你跟她娘两厢怨怼,不死不休,朕看不如这样,就把她养在宫里,在你额娘膝下承欢,等到了年纪,朕自会寻个合适的门户令她婚配。往后你们不复得见,前情旧怨也就一笔勾销,你看如何?”
“请皇阿玛开恩!”胤禛听得意夺神骇,五内犹如剜心切肤一般隐隐作痛,他往日的意气风发都在这一瞬退散,“儿子此次来寻她,是诚心悔过,儿子正值盛年,理当孝奉父母,岂有令额娘为儿子养育孩子的道理?儿子愿带她回府,躬身抚养,以全皇阿玛眷眷之情!”
“这还差不多。”康熙素知这个儿子会作态,可他眼下显露出的真情,并不是可以伪装出的。可怜天下父母心,所幸这四子还不至于六亲不认,康熙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些。胤禛见皇父松了口,心头的郁结也微微化解了些。
“起来吧!”康熙说罢,与德妃互挽着往殿外走,门边候着的梁九功闻声忙敞开殿门,瑶琴向来伶俐,见状看一眼胤禛,也默默起身出去,疾步跟到德妃身后。
摇篮边,胤禛深邃复杂的眸子与女儿天真无邪的目光撞到一处。孩子认得他似的,旋即张开小嘴,笑个不停。胤禛片刻失神,才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进怀里,女儿嘴唇微张着,仿佛在叫:阿玛。
清脆的笑声恍若五月的微风,不觉间吹进胤禛心里,在暖了他心脾的那一瞬,又令他湿了眼角。
四爷从宫里抱了个女婴回来的消息,令整个雍王府都始料未及。奴才们不敢问,各院的福晋、格格,也没胆子去触那霉头。
苏培盛小心跟在胤禛身后,往书房方向去。从宫里回府的一路上,四爷未发一言,只将襁褓小心翼翼的抱在怀中,宝贝似的生怕轻了重了。在四爷身边当差多年,苏培盛还是头一次见自己主子如此茫然。
刚才在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眼下他唯一清楚的,是四爷在紧张,为他怀中的孩子。
直到进得书房落座,胤禛仍旧没有丝毫要将襁褓放下的意思,苏培盛看着一团阴影之下,四爷的脸忽明忽暗,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爷,要不奴才吩咐厨房弄点儿吃的?”胤禛愣了一霎,才反应过来,孩子过会儿再不喂,估计该闹了。想到这里,他才点点头。
苏培盛默默退下,心事沉重的往后厨方向走。他知道自己爷在踌躇什么,只是,这时倘若自个儿擅作主张,不知是喜是忧。兀自走着,忽听“哎哟”一声,苏培盛登时打个激灵,回转过神来看,才发现撞到了福晋房里的翠哥。
“中邪啦,走路不知道看着点儿?”翠哥是副满洲女子的泼辣性子,又是福晋跟前的人,好有几分手段,因此颇得信重。府里的奴才都让她三分,苏培盛也不例外,见状忙嬉笑着赔不是:“看我这不长眼的,怎么就撞到翠姐姐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息怒……”
“你少扯这些咸的淡的!”翠哥非但没有善罢甘休,反而气势更胜,上前揪了苏培盛耳朵道,“我问你,是不是跟爷进宫了,爷还抱了个奶娃回来?”
“哎哟,姑奶奶!”闻言苏培盛忙挣扎着要去捂翠哥的嘴,对方却不管这些,手上更加用力。苏培盛吃痛,只好作罢,低沉声音道,“小点声儿,这事可乱说不得!”
“嘁!”翠哥斜睨他一眼,语气里满是不屑,“少在这故弄玄虚,府中上下早就知道遍了!”
苏培盛忙不迭告饶:“既是这样,姐姐先放开小的可好?”
翠哥一挑眉:“放开你岂不跑了?别想蒙混过关,走吧,跟我上福晋那儿回话去!”
苏培盛连连摆手,翠哥却不由分说,揪了他就往上房去。
博山炉里青烟袅袅,四福晋屏息凝神,正端坐在书桌前抄写一卷《金刚经》,可这经文再深奥,也平不下她此刻波澜起伏的心。
阖府皆知,四爷从来爱敬福晋,她二人少年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佳话传了多年。可个中辛酸,她自个儿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多年结发,四爷的心思,她一向揣着明白装糊涂,可有什么她又真是被蒙在鼓里的呢?紫瑛的身份她一清二楚,四爷的情动她见微知著,就连那孩子的身世,她也早在废太子那边的蛛丝马迹间理出了个中究竟。
苏培盛跪了许久,见福晋仍旧没有让自己起身的意思,额上的汗不知不觉就湿了一地。福晋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心中却免不了作难。
“翠哥、珠哥,都去外面侯着!”福晋搁下笔,摆手将婢子们打发了,才冷声道,“你不必开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苏培盛更加谦卑:“福晋明鉴!”
“我问你,这是爷的意思,还是你自作主张?”
苏培盛闻言悚然战栗:“奴才不敢欺瞒福晋,是奴才揣摩爷的意思。”
“混账!”福晋面上浮现愠色,站起身来,步子漫不经心地踱着,“爷可知道,有你这么个知冷热会体谅他的奴才?”
“福晋容奴才回禀!”苏培盛匍匐在地,将细情道出,“奴才跟在四爷身边多年,福晋宽仁博慈,这不但爷心中有数,奴才们也铭记在心。爷从永和宫出来,脸上就沉着,奴才第一次见爷这么失落,爷心尖子似的怀抱着小格格。各院的主子可以作壁上观,福晋您却不能,夫妻同德,爷的性子您还不知道么,他不好主动开口,福晋却不好袖手在侧,不为爷分忧啊!”
“你……”福晋登时气得身子发抖,手指虚点着苏培盛,语气里颇是凄冷,“好、好!爷真是养了你个好奴才,你也知道他不好开口,怎地你就好慷他人之慨,来我这里讨便宜?”
“奴才肺腑之言,非是要欺哄福晋,还请福晋体察!”苏培盛带着哭腔儿,连连磕头。
福晋背过身去,双手覆在脸上,任那一片湿意纵横。
半晌,她才哑着嗓子道:“起来吧,你先回去,我自有主张。”
苏培盛不敢再问,站起身子弯着腰退出去,到门外才想起本该去厨房为小格格找吃食,这会儿恐怕早耽误了。他不敢逗留,忙飞一般跑回书房请罪。
书房门前静悄悄的,苏培盛朝侍立在廊下的婢女干咳半天,对方仍旧埋头沉默,不发一言。他作势要生气,却见胤禛忽的背手立在门边,苏培盛猝不及防,忙跪去胤禛脚边。
胤禛走出了两步,低沉着嗓子责问道:“你不是去厨房了吗,怎么空着手回来的?”
“奴才,奴才……”苏培盛口中含糊着,在想怎么解释才能逃过主子一场盛怒,不防身后忽然传来个柔柔的声音,“爷,您回来了!”
见福晋只带了翠哥、珠哥过来,苏培盛松一口气,忽然胤禛冷冷剜他一眼,苏培盛立时又打个哆嗦,刚要请罪,不防福晋突然开口,“你们都下去,我有话跟爷说。”
胤禛不言,奴才们见状,都退去角门边候着。福晋跟在胤禛后面进了书房,转头瞥见榻上襁褓里酣睡正浓的女婴,心中蓦地一紧。她定了定心神,才低声道,“我是爷的妻子,爷对旁人不可道,难道对我也不肯说吗?”
胤禛不动声色:“我只是不愿你为难,你不要多想。”
“可我若不为您分担,还有谁呢?”福晋眼波脉脉,令人动容,“紫瑛姑娘的事,谁也不想,可斯人已逝,追忆徒是枉然。爷既然在意这小格格,那我以后便视她如己出,她是爷的女儿,就是我的孩子。”
“好。”胤禛面上不显,语气里却却温存很多,他过来握住福晋的手,轻拍两下,“你的心,我都明白。你放心!”
福晋不再说话,缓缓抽出手来,去塌边抱起了孩子。襁褓里的女婴睡意安然,福晋抱她入怀,只觉五味杂陈。
忽的,门外脚步声起,苏培盛回禀道:“爷、福晋,十三爷那里送了人过来,说是咱们府上用得到!”
夫妻俩相视一眼,索性抱着孩子一道去外头看,竟是胤祥府上的管事,带了两名年轻奶妈来。
想到十三弟周全至此,胤禛面上不觉浮出了喜色。
雍亲王将先前废太子送进宫的女婴抱回了府里,这事没几天就在京城里传开了。旁人没那个兴致也没那胆量去追查女婴生母是何人,不过坐实了那是雍亲王的女儿,更笃定了废太子是要借着孩子下雍亲王面子。
好事者不禁暗笑废太子驽钝:风流逸闻无伤大雅,难道还想借机复位不成?
风言风语甚嚣尘上,传到舒伦耳朵里,她已经见怪不怪。倒是胤礽,听说孩子是养在了四福晋跟前,难免欣慰。
四皇子的小格格一事并未掀起多大风波,京中日日都有新鲜事,因此这桩一度被传得满城风雨的逸闻,也就逐渐被提的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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