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肆、微微隔岸萤光隐

眼见入了冬,这天瑶琴正伴着德妃绣荷包,外头忽有小太监进来:“娘娘,四爷派人递了封信过来。”
“哦?”德妃停下手来,微微抬起眼皮子,“呈上来吧!”
夜里,康熙照常来永和宫歇息。榻前,宫女端了汤正伺候康熙泡脚,虽加了炭盆,德妃却担心着凉,又命人找了厚氅亲自给康熙披上。
胤禛的信内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上写着他为女儿起的正名——玉玲珑,小字,婉瑶。
康熙注视良久,蓦地哂笑起来:“婉瑶、婉瑶……瑛瑶其质,玮器煊辉……好一个婉瑶啊!呵,他倒是有心!”
德妃自是听出了这话中的深意,只装作不知,附和道:“这名儿听着倒顺耳,跟那孩子也算相宜。”
康熙听罢,却陷入沉思,久久不发一言。瑶琴一边用干帕子为康熙擦脚,一边应和自己主子,“娘娘说的是呢,这名儿起的真个讲究,瑶琴不知修了几辈子的福分,才跟小格格的名重了字。”
德妃瞋她一眼:“你这嘴儿是越来越会说了!”
待宫人们都齐齐退下后,德妃挽着康熙坐到床边,说起了体己话,“皇上平日要为国事操劳,老四还不让人省心,是臣妾的罪过,皇上可千万仔细自个儿身子。”
“不怪你。”康熙握起德妃的手,长叹一声,“儿女都是债,咱们这些做父母的啊,还真是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胤礽是这样,胤禛允禩他们也是这样……”
“是臣妾向来对他关怀的少了,才养成了他这副不言不语的性子。”
康熙又是一番沉吟,忽的问德妃:“瑶琴跟着你多少年了?”
德妃微怔,眼波一转,心底已察出些康熙的用意,“该有三十多年了吧!”
夜色更深,冷月孤悬,紫禁城煞是宁静。天子的心思,就如这漆黑的夜一般,令人捉摸不透。
进了腊月,年关将至,京城里一团热闹。这天福晋正听着府里的妈子们报过年的礼单,珠哥火急火燎从外头进来,翠哥见状不禁揶揄起来:“急得规矩都没有了,外头可是着火了?”
珠哥不理她,行了礼对福晋道:“主子,宫里来人了,宗人府的左宗人察大人也跟着一起来了,事关……小格格。”
福晋顿时正色,思忖几瞬,起了身从容地去外面迎。
暖厅里,锦屏香袅不胜春。
福晋从孩子被抱回来那日起,便心知圣上别有用意,是以德妃宫里的小胜子过来传懿旨,她不奇怪。既是默许了孩子记在自己名下,左宗人察尔济一道来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小胜子旁边,还跟着一人。那副端庄清秀、谨慎恭谦的模样儿,不是德妃跟前的瑶琴又是谁?此时的瑶琴,已换下了往日宫装,她着了一身常服,臂上,分明挎着包袱。
福晋只觉太阳穴跳了一跳:上意难测,这孩子,莫非真是雍王府的劫数?
小胜子与察尔济相视一眼,微微躬下身子,福晋见状沉声道:“两位不须多礼,王爷上朝去还没回来,我便先代为接旨吧!”
一时众人齐齐下拜,小胜子宣读了德妃的口谕:一是小格格的名字宫里允了,故而令宗人府过来上玉牒;再则,德妃娘娘爱眷小格格,本欲养在宫中,却又不忍小格格久违父母,失人伦亲乐,故指派了贴身伺候她多年的瑶琴来王府照拂教养小格格,以全祖孙顾念之情。
领完旨,小胜子等才又按规矩见礼。
福晋面上一派感激不尽,心中却已猜出了眉目,小胜子传的虽是永和宫的懿旨,可话里话外,大抵都是皇上的意思。是以她一丝一毫也怠慢不得,下面的人见主子慎重,都一万分仔细地侍候这察尔济,包给小胜子的辛苦银子,也格外重几分。
瑶琴跟着管事嬷嬷往后院走,一路上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往日在永和宫里,她跟福晋常打照面,自然没多少生分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虽然方才福晋并没有多问什么,她心里却愈加审慎起来。显然,福晋心里也是在意的。
“琴嬷嬷这边来,您老往后随小格格住福慧阁,福晋特让小的们收拾出来东侧的耳房。您先归置着,有不妥的差遣我们就是……”知她的来历不比寻常,雍王府的下人纷纷不敢怠慢。
瑶琴归放好包袱,歇了一霎,忽听里面说话,她知道是格格醒了。忙起了身,理着衣袖去里屋里伺候。
奶娘并着管事嬷嬷围在摇篮旁,她们身后,还有个十来岁的小丫头立着,见瑶琴进来,奶娘笑道:“格格睡了两个来时辰,想是饿了。我先喂喂她,尿布也该换了!”奶娘说这话时已经伸手捞起了襁褓,那小丫头闻言,忙取了干净的尿布,瑶琴上前两步,也帮着忙活。她虽是娘娘指派来的,可毕竟不如永和宫里熟络,王府的人情世故更不会不比宫里少,是以行事愈加谨慎谦恭。
管事嬷嬷又停了一霎,便回福晋那里复命,奶娘因是十三爷送来的,到这里也是人生地不熟,见了瑶琴不免惺惺相惜,又知她是宫里过来的,于是格外热络。
“琴嬷嬷是宫里见过大世面的,我们比不得,今后都在格格跟前伺候,可得多关照……”
“这话就生分了,我们有缘在此相聚,全托格格福荫。往后尽心侍候好格格,不让主子们操心,便是我们最大的造化!”
两人说得投机,眉梢眼角逐渐露出了热诚。小丫头蜡红立在一旁,仍旧置若罔闻,蜡红满是懵懂地看着她们,竟显得多余起来。瑶琴起初只当这是王府里寻常的粗使丫头,并未太在意,此时的她哪里清楚,便是这青涩中透着呆傻的小丫头,当日孤身一人将小格格抱去了废太子跟前。
一个年关,繁华如旧,四六九城,也多了些话头。雍王府的小格格被福晋养在身边,受尽宠爱,外人每论及此,无不赞颂四福晋贤良淑德。
福晋听罢,却唯有苦笑,但凡有的选,她又哪里愿担这贤良之名。只是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从做了四爷妻子那一刻,这道理她便了然在心。
刚过元宵节,雍王府又忙得不可开交。全紫禁城都知道,四皇子对婉瑶格格爱如掌珠,眼看二月二就到了,王府显然不肯屈就了小格格的周岁宴。
花园里草熏风暖,春光融融,婉瑶趴在瑶琴怀里,嘴里咿咿呀呀着:“柳眼……窥……人……人近,莺声……到、耳、新……”
旁边奶娘听着,笑嘻嘻地看向瑶琴:“咱们这格格,可真是个冰雪聪明的,还不出周岁,就会背诗了。”
瑶琴一时也笑道:“可说是呢,往常小孩子我也见过不少,却都不如格格伶俐。”说着,俯首低眉,笑意更浓,“格格,你莫不是要长大了考女状元?”
婉瑶自是听懂了她的话,亮晶晶的一双眸子滴溜一转,旋即眉毛一扬,嗯了一声抱住瑶琴脖子。
几人见状,都笑得前仰后合,不防身后忽有人冷声道:“真是好奴才,眼里连主子都瞧不见了。仗着格格不懂事,你们也越发没规矩了!”
瑶琴等连忙回身,翠哥等簇拥着福晋不知何时到的,几人霎时白了脸色,忙跪身行礼。婉瑶见了她们,粉嫩的脸颊上蓦地盛开了笑意:“额……娘……”
奶声奶气的童音,福晋不禁莞尔,几步过来俯身将孩子抱起,略有些失神:“婉瑶又长重了。”
婉瑶张开小手抱住福晋,鼻子凑去福晋脸颊:“额娘……好……香……”
那颗波澜不惊的心,渐被这孩子扑腾地泛起些涟漪,她望着怀中的玉瓷似的一张小脸,展颜而笑,“乖孩子,去额娘那里去吃酥酪。”
见福晋抱了孩子往回走,翠哥有些不忿地剜一眼瑶琴她们,忙跟了上去。瑶琴跟奶娘相视一眼,也默默起身,跟着往正房去。
“主子——”翠哥一路跟进房里,嘴里还落不下念叨,“您该不是就打算轻易饶了那些不识礼数的?”
珠哥自厨房端了冒起热气的酥酪过来,越过跪候在廊下的瑶琴等人,才一进门,就听见翠哥的抱怨,珠哥顿时锁起眉头,意味深沉地横翠哥一眼,“你少说几句,没得净给主子添乱!”
翠哥听她说这话,霎时双眉紧蹙:“你倒数落起我的不是了?呵呵,咱们主子就是太宅心仁厚了,事事只顾着别人,从来不为自己考量!原先二格格是府里独一株的金枝玉叶,李福晋教着明里暗里的讨便宜,宠的她险些规矩都忘了。这倒好,那个才指了婚嫁出去,竟又添了个进来堂而皇之的充嫡……”
“放肆!”
福晋陡然变了脸色,翠哥吓得噤了声,硬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登时跪在地上叩头:“是奴才失言,主子恕罪!”
婉瑶仍不知发生了什么,黑白分明的眼睛半分不离福晋。
福晋见她舔着嘴唇,蓦地笑了:“你这小东西,可是饿了?”说着,径直过来塌边,亲手舀起一勺酥酪喂她。
看婉瑶吃的香甜,福晋脸色也好转了许多,珠哥立在一侧,不着痕迹地扫一眼跪着的翠哥,“主子且歇歇。”说着,静静接了福晋手里的调羹。
屋外,已是返青模样,福晋立在堂中,恍觉怅然若失。她与四爷,做了二十来年的夫妻,曾几何时,自己嫡出的儿子弘晖也承欢膝下,可奈何黄泉路上无老少,弘晖只长到八岁,就不幸早殇。府里那些个福晋、格格们面上乖巧,暗里谁又不存几分心思。西院格格温良恭顺到阖府皆知,却也晓得把弘历送来嫡母这里承宠,谁又真是不知事的笨伯?四爷性子再冷淡,于子嗣上也不可不顾及,可身为主母,又怎好再与年轻女子争着侍夜?
“额娘……吃……”婉瑶吃了几口酥酪,望见福晋兀自出神,小手竟推了推送到嘴边的调羹。福晋回过神来,颇感欣慰,心中掩藏数月的郁郁,也在这一刻冰消瓦解。她冷眼掠过翠哥,心底忽然明亮起来。
一向年华有限身,这满目山河,落花风雨,空空追忆伤春而已。何如,怜取眼前。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