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拾贰、兰舟宛转浪纹平

雍正二年初,西北大军横扫残敌,凯歌高旋,年羹尧因此威震西北,誉满朝野。雍正龙心甚悦,升年羹尧为一等公,又赏其子年斌承袭子爵,其父年遐龄亦被封为一等公,外加太傅衔。年氏一门,可谓炙手可热,鸡犬升天。
雍正仍觉不够,直道他与年羹尧是“千古君臣知遇榜样”,逢年过节,对年家的赏赐总格外厚重,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之极。
世人不免咋舌,唯独廉亲王不以为意:“千古君臣知遇榜样?”允禩哂笑,“呵,他老四啊,总是那么自以为是。”
宫墙深深,气势恢宏,年妃坐在翊坤宫里,对着满室堂皇,心间掠过丝丝惆怅。
锦秋见状,不解起来:“主子听说皇上又赏了一等男让国舅爷次子承袭的消息,怎么反倒不高兴起来?”
“国舅爷?”年玉卿不禁冷笑,“我大清朝,只有皇后的兄弟才敢称国舅,我看他真是要忘记自己姓什么了!你们当我不知道,他私下里跟廉亲王、隆科多走动着,今天皇上高兴不计较,他若不知收敛,有他难受的时候!递话给他们,如今的泼天富贵,都是皇上给的,让他们务要铭记君恩。皇上能让年家兴,也自然能让年家败!少仗着圣宠到处的狐假虎威,否则哭的日子就在后头!”
跟随贵妃多年,锦秋头一次见主子如此大动肝火,她忙跪地俯首,连声称是。锦秋并不明白,分明连皇后都对翊坤宫礼让三分,为何贵妃时时刻刻都如履薄冰。
见锦秋小心翼翼退出去,年玉卿望着蹒跚学步的福惠,喟然叹息。
人都道年贵妃占尽圣宠,只有她自己明白,这恩宠怎么来的。玲珑剔透的年玉卿,当年初入王府便窥出些究竟:那时的胤禛,亟待她这样一个受宠的角色,让别人安心,就好比固伦公主,需要一个皇后身份的尊贵额娘,坐实金枝玉叶的身份。
这就是君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她想公主的生母一定是个无法对世人提及的女人,所以皇上只能将其放在心底怀念,却永远不能显露出一丁点儿破绽,所以才有了自己这个第一宠妃。这场戏,或许曾经是给康熙爷看的,而现在,给天下人看。
宠妃、宠妃,明明有宠无爱,年玉卿仍是甘之如饴,无关荣华,只因深爱。
天光暗下来,年妃回神,忽的扯出抹苦笑:一厢情愿又何妨,能够一朝如愿,已是天恩眷怜。
秋日静好,了如与婉瑶坐在庵后的亭子里品茶。
一年多来,两人相处甚欢,婉瑶只道投缘,连写给阿玛的心里都不免多带几笔。了如日日看着这再熟悉不过的天真脸庞,心中酸涩,终究难对人言。
“居士怎么了,像有心事?”
婉瑶抬眼,仍旧无精打采的样子:“内务府的人来给我送过冬衣物,随行的小祥子却没头没脑的跟我说……他说我二伯父恐怕熬不过冬天了,老人家挂念我,问我有没有什么物件能让他带回去,让老人家走的安心些……可是,我见二伯父总共也就那么几次,他倒是待我很好……诶,师太你怎么了?”
了如登时心神不定,手中的茶杯一个不稳,滚烫的水浇了一身,她却已顾不得疼,答非所问:“居士若拿不准,不如便由贫尼代劳,帮您抄一卷《心经》,让人送回去吧!”
“师太是得道之人,这样自然是好,只是……二伯父会不会觉得我心意不诚?”
了如不由违心说道:“诚在心里,不在纸上。”
见她点头,了如再坐不住,仓皇起身:“贫尼先去了,免得耽搁了时间。”
转身离去的刹那,了如泪珠夺眶而出,无尽的哀伤,摧彻心肝。
婉瑶看着她匆忙的背影渐行渐远,兀自疑惑:“师太今天怎么了,突然跟掉了魂似的……”
紫禁城咸安宫里,胤礽躺在病床上,双目空虚地盯着房梁出神。
敬恩端着药罐子进门来:“主子,药熬好了,奴才伺候您喝点儿?多少身子要紧……”
胤礽摆摆手:“生死有命,不要瞎忙活了。”
这些年的磨折,敬恩业已白头人老,他闻言落泪:“主子,您可不能这样想……如……固伦公主还特地请得道的尼师为您抄了经……”
胤礽眼中精光一现,缓缓坐起身来:“敬恩,那封信在柜子里,快帮我找出来,快!”
敬恩见状一惊,不敢怠慢,忙开了柜子拿出前几日小祥子从江宁捎回来的信:前一张婉瑶寥寥几笔,写明内情,后一张的字迹,遥寄着他半生的相思。
一阙《心经》,区区数百字,无有赘言,无有落款。
他怔怔望了半晌,蓦地笑了。
至情不痴,至情无怨,情到极深处,见不见、念不念,都已不再重要。
既然当年他们已做出了抉择,既然相思将尽,又何必徒留牵绊呢?
“敬恩,烧了吧!”
胤礽暝眼坐在床上,伸手将信笺递出去。
火苗顷刻间将信纸吞噬干净,胤禛深嗅着房中渐渐消弭的烟火气,两道泪痕乍现。
门外,忽有通传声:“皇上驾到——”
胤礽置若罔闻,神情凝重地看着敬恩:“以后,对谁也不要提起那封信。如玉这一生太苦,若不是遇到我,她也不会遁入空门,婉瑶是她唯一的亲人。如果是信是别人利用她们写的,我不想死后使胤禛迁怒她……”
敬恩跪下,哽咽点头:“主子您放心,奴才一定守口如瓶!”
话音未落,雍正已到了门口,胤礽循声望去:“四弟,你来了……”
久违的称呼,令雍正浑身一震,他挥挥手:“你们都下去,朕有些话,要跟二哥说。”
屋里鸦雀无声,兄弟两个相视半晌,胤礽突然笑了:“你没有食言,你说你会做一个好皇帝,我看到了。这皇帝,让你来做,我心服口服。”
胤禛没料到他会说这番话,一时无言以对,胤礽继续道:“曾经我也怨恨过你,可现在我都释怀了。你的处境,比当年皇阿玛在位时,更艰难,二哥不能继续看你治理天下了……”
他说完,不再去看胤禛,一个人静静躺下。
胤禛终于忍不住,眼含泪光:“二哥——”
胤礽声音微弱:“黯然销魂,唯别而已。四弟,倘若如玉还健在,请你开张圣恩,看在婉瑶的面上,善待她。我终于自由了,你多保重。”他眼前浮现出来那年与如玉诀别的景象,城头陌上,此生遥遥,白头挚爱,劳燕分飞。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门外柳又衰。
有求皆苦,无欲则刚,自在来去,如你,如我……
胤礽慢慢合上眼,含笑而终。
看着仇视了半辈子的人,就这样与自己永别,胤禛猝然泪下,恍觉一夕忽老。
雍正二年十二月十四日,胤礽逝于咸安宫。雍正帝追封其为和硕理亲王,谥曰:密。
一朝天子一朝事,并无多少人还记得,这“密”字里暗含了多少逝者的衷情。
旧年事散逐香尘,辜负侬华过此身。
跟随了和硕理亲王一生的太监敬恩,在其过世后不吃不喝,绝食殉主。
京城从不消停。
不过短短一年,昔日备受宠渥的大将军年羹尧,就因乱用朋党之名,引得天威震怒。
“朕不为出色的皇帝,不能酬赏尔之待朕;尔不为超群之大臣,不能答应朕之知遇……在念做千古榜样人物也……”言犹在耳,君臣离心。
二月初一的请安折子里,年羹尧错将“朝乾夕惕”写作“夕惕朝乾”,本就怒意难平的雍正皇帝,就此借题发作,雍正三年四月,年羹尧被除川陕总督职,命其交抚远大将军印,调任杭州将军。
一时朝臣奏本无数,纷纷痛陈年羹尧罪状,九十二条大罪,使得年羹尧官爵尽失,上命押解进京。
年妃一病不起,赶去景陵谒祭的雍正怜她,不忍其再受车马颠簸之苦,留她在圆明园养病。熟料病来如山倒,即便诏书切下,封她为皇贵妃,却也无力回天。
望着床上这病体支离的女子,雍正始终觉得对她不起。
年妃枯槁的手颤抖着抬起,雍正见状,轻握住她:“皇贵妃有什么话,尽管对朕说。”
泪水打湿了年妃的鬓角,她声音微弱:“妾入府那年,刚刚一十六岁,那时皇上身姿挺拔英俊无俦……我又紧张又害怕,却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您一眼,只那一眼,我便知,此生注定沉沦。您每次去我那里,都是静坐沉思,世人都以为年玉卿独得圣宠,可玉卿十分明白,您心里,住着一个永远不可取代的人。玉卿不敢痴心妄想,今生有幸伴君,已然感激不尽,死而无憾。”
雍正不禁面色怆然:“皇贵妃不要胡思乱想……”
“皇上……”年妃气若游丝,“生死有命,临死之前,玉卿只求皇上开恩,对我那不争气的二哥,网开一面……”
房内好不安静,君王面容沉肃,金口难开。
年妃自知失言,陡然苦笑:“皇上自有圣意天裁,是玉卿无礼了。只是皇上,福惠还小,只愿您看在玉卿这几分薄面上,多眷顾他些……他日九泉之下,妾定当谢我主隆恩。”
泪水悄无声息地自胤禛面颊掉落,他额头抵上年妃的手,双目闭着,不露天威。这个女子伴了自己十几年,她从不聒噪,她为自己生儿育女,她卑微而隐忍的,恪尽本分。
胤禛顿时不忍起来,年妃的所求所想,他从来心知肚明。可纵然身登九五,纵然今日年妃就要芳魂散尽,他还是无法许诺。他今生能给予年妃的,也只有这皇贵妃的位份,只有至高无上的荣华富贵了。
“皇上,今生缘尽,玉卿……先……走一步……”话音未落,年妃侧过头去,喘息全无,宫女太医顿时跪了一地,“娘娘……”
福惠见状,“哇”的一声恸哭不已,“额娘……”
雍正缓缓放下年妃的手,极低声音湮没在满宫的哀泣之中:“玉卿,若有来生,愿你所托不再是朕。”
生荣死哀,非她所求,却也别无所选。
可这一生已经戛然而止,也再无他选。
雍正帝为年氏上谥“敦肃皇贵妃”,雍正三年十二月,距离年贵妃薨逝不到一个月,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年羹尧被赐自尽,煊赫一时的年氏家族也以夺官罚没收场。
一场鹅毛大雪覆盖了巍峨的紫禁城,雍正帝迎来了他登临大宝的第四个年头。
养心殿里,胤禛弯着身子,伏案批改奏折。
年华似水,光阴刹那,谁又想得到,这容颜沧桑、鬓染霜雪的皇帝,曾经是一副器宇轩昂、雍容尔雅的天纵风华?
苏培盛默默奉上一盏热茶,胤禛又疾书了一阵,才放下朱笔。
殿外依旧白雪纷华,胤禛饮两口茶:“才多会儿功夫,天就又快黑了?”
“可说是呢爷,您都坐了三个时辰了。要不,奴才先让人传晚膳?”
“过会儿吧!”胤禛说着,站起身来,踱步到殿门前,忽然感慨,低头望着手中怀表,“等这个年过完,我的瑶儿就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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