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拾柒、一片清光凉似水

婉瑶自上次从清江浦回来后,终于踏实许多,崇其阿悬着的心才算放下。她日日在庵内的凉亭中,独坐沉思神游不定,顺福见了,笑嘻嘻地凑过去,小声打趣,“奴才猜主子您有心事!”
她琉璃似的眸子一转,心不在焉:“你又知道了?”
“那是当然,要是奴才所料不差,您是想起船上那位苏公子了吧?”
婉瑶脸上绯红,正色起来,“你再胡说,这辈子就甭想回京了!”
胤禛想念女儿,命内务府八百里加急去江宁传旨,令公主一行提早回京。随行扈从皆喜不自胜,唯独婉瑶面上多了分忧思。
了如早知聚散离合终有时,然而分别在即,却仍满怀不舍。
婉瑶看着她:“师太怎么哭了?”
“居士将行,贫尼心中甚是不舍,只怕今日有归期,它朝无见时。”
“师太会想我吗?”
了如点头:“时时挂念,不敢忘怀。”
“师太说,我们还会再见吗?”
了如弹泪:“有缘自会相见,公主珍重!”说罢,施礼而去。
婉瑶心中一痛,迟迟不肯放下车帘,车驾越行越远,了如隐身路旁,泪水涟涟,等一行人都走远了,她才背好包袱,步履匆忙,隐约朝着京城方向走。
江宁码头戒备森严,上次那个带官兵招摇过市的知府,早被革职查办。新知府暗中得知了前任丢官落罪的实情,因此格外小心,生怕公主出个闪失乌纱不保。好在一帆风顺,目送几艘官船驶离江宁,知府才安心回府。
再过秦淮河,婉瑶只觉感慨万千,正叹着气,忽然舱门外有侍卫来报:“禀公主,有艘漕船靠近咱们,上面有个白胡子老头,说是来谢主子旧了他们。”
顺福接了婉瑶的眼色,忙出去看,只见潘清跪在对面漕船上,手上捧个匣子,一脸虔诚。见顺福已作太监打扮,潘清眼中闪过一丝惊惶,旋即平静下来:“先前蒙贵上搭救,老朽无以为报,上次在听贵上在船中时提到了吉盛隆,不瞒贵差,那恰是蔽帮产业。这匣子里的西洋眼镜,权当孝敬,有劳贵差呈报!”他说着,又拿出一锭银子搁在匣子上,小心翼翼递过来。
婉瑶虽好玩闹,却知此时一身朝服,也不好再与江湖中人纠缠过多。她扫一眼匣中珠宝,只命顺福取出那副眼镜,又将其余物件归还回去。顺福收了好处银子,便也苦口婆心规劝几句,清帮众人一时下跪谢恩,“蔽帮如今已遵照贵上指教,更名为清帮,往后当效忠国朝,不忘贵上恩德。”
官船复又起锚,风正帆悬,奈何船中人归心似箭,一刻也坐不住。
顺福为给主子宽心,有意说些趣事解闷:“主子听说没,这几个月,有出新戏叫《凤遗珠》,从南唱到北呢……奴才前两天还跟路过的戏班子学了两句,唱给主子听听如何?”
见她点头,顺服一清嗓子,掐尖了声音唱道:“凤女龙孙结鸳俦,河山遗恨点珠楼,江山为重美人轻,慧剑断痴斩温柔。妾心如水终无悔,郎情似海只东流。到底红颜皆命短,不许人间作白头……”
婉瑶本是意兴阑珊,却越听越觉得这故事有意思,不免追问:“那后来呢,青琼公主死后,又怎样了?”
“那位王爷后来如愿以偿继承大宝,就是金章宗完颜璟。虽然做了九五之尊,可他思念的女子却再也无法活过来,后来完颜璟意外得知,青琼公主竟然为他生了个儿子寿哥,一直养在民间。经过多番查访,寿哥终于被抱进宫里。父子相认,皇帝为爱子取名洪元,封历王,并有意立为太子,百年之后传位给他。可朝中大臣不知怎么晓得历王生母是汉人,还是宋室公主,纷纷上书反对。”
“然后呢?”
“然后……”顺福摸摸脑袋,“听说写这戏的主儿,前些天就被拿问进京了,现在跟刑部大牢关着呢!”
婉瑶吃了一惊:“这是为何?”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大抵是犯了什么重罪。”
她便没再问下去,好奇心转而被归家的喜悦冲散一空。她又哪里知道,这出几近传遍南北的新戏,竟是干系着她的生身父母。
而此时的京城,街头巷陌,茶肆酒坊,全然另一番说道。
“恐怕这事儿并不简单,哪是什么金朝野史,这分明是借古说今。”
众人冷不丁竖起了耳朵,就听那人刻意压低了腔调:“您诸位兴许不知道,当今的四阿哥小名儿叫什么。洪元、历王,前两个字儿凑一块儿读什么?”
满屋人倒吸一口凉气,那两个字哽在喉头再也不敢说出口——弘历。
旁边又有人附和:“想起来了,我家有亲戚在内务府当差,如果没记错……”他紧张兮兮地比了个“四”,又道,“元寿正是他的小名儿,哎呀!怪不得查家满门全都押送进京了,敢情,是犯了当今天子忌讳!”
这一堂坐客,说得战战兢兢,却又津津有味:“我说怎么廿四史里偏偏给这戏搁到了金朝,可别忘了,咱大清建朝初年的国号叫什么……”
“这么说我倒也想起来了,‘烟波钓徒查翰林’不是有首诗,叫《金章宗手植松在寿安山西岭上》,里面有一句‘遗山野史有深意,国亡事去忍更攻’,当时读着不觉得怎么着,现在细品,另有玄机啊!”
悠悠众口,甚于河川。待雍正听到这些民间传言,再想堵漏,为时已晚。
大学士查嗣庭不仅唯八爷允禩马首是瞻,更妄议康熙朝政事,触怒龙颜。雍正大怒,下令将他他一门老小全部下狱问罪,连带其早已归隐草野的兄长,前代翰林查慎行,也因“家长失教”之名,与子侄辈同入诏狱。
而此时民间盛传,说写这出《凤遗珠》的人,是查嗣庭族侄,此次也被一同问罪。因此坊间的话头便不再是查嗣庭犯了大不敬之罪使全族连坐,而是其族侄含沙射影,暗喻天子皇子阴私,朝廷不好直接问罪,只能另辟蹊径,表面是抄没查家,实则是为缉拿那张狂书生。
弘时满以为做得不露痕迹,既能踢开弘历这皇位绊脚石,又可让雍正有所忌惮,一箭双雕。不想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已大难临头。
密牢里,阴森可怖,弘时蓬头垢面,眼中写满恨意:“皇阿玛,儿子不服,凭什么她可以占尽荣宠?皇玛法皇祖母喜欢她,您跟皇额娘也疼她,我的姐姐在蒙古孤独病死,都难得见您落泪,偏偏她磕着碰了皇阿玛都寝食难安。若她真是皇额娘嫡出的倒也罢了,可直到八叔告诉儿子真相那一刻起,我才知道,您有多偏心!
她根本不是皇额娘的女儿,她不过是个野种,是前明的余孽!”
“你住嘴!”雍正一脚踹在弘时心口,怒作雷霆,“妒忌你妹妹不算,你还学会移花接木混淆是非了?朕早看出你容不下你的兄弟姐妹,不成想你竟然用心如此阴毒,你是打算趁机诋毁弘历扰乱了视听,好坏了我大清基业是不是?”
面对父亲的质问,弘时第一次理直气壮:“事是皇阿玛所为的,儿子不过是借了那些文人和戏子之口,道出了实情这怎么算诋毁,莫非不是皇阿玛您做的?儿子也是顾忌皇阿玛的名誉,才没让天下人知道,那真正的汉人余孽,是她玉玲珑!”
“混账!”雍正气得手抖,指着弘时大骂,“外面朕看留你下去也是为害人间!”
弘时登时脸色一白,跪爬几步上前,抱住胤禛的脚哀求:“皇阿玛,您不能这么偏心,玉玲珑是您的女儿,难道弘时就不是您的儿子吗?”
“朕没有你这种残害手足心术不正的儿子!”胤禛满目胜寒,语中森然,“朕看出来了,你打小就很喜欢老八是不是?那好,朕成全你,你就给阿其那当儿子去吧!”
牢房的门被重重关上,弘时陷入一片昏黑中,再也不得见天日。
郊外,春日午后,马挂銮铃声格外轻快。崇其阿一行从通州运河登岸,终拗不过公主,一行人都换了快马,赶奔京师。
弘昼早几日就知她们要回来,特地请命到城外接妹妹。
兄妹两人自幼感情就深,阔别三载重见,都难掩喜悦。二马并行,婉瑶打趣起哥哥来,“我额娘信里说,你前几个月就成婚了,怎么你的信里却不告诉我?”
弘昼面皮一红,瞪她一眼:“小孩子家家的,乱问什么?”
婉瑶不服气地看着哥哥:“人家才不是小孩子了!”
弘时一笑,低声道:“也对,女大不中留,赶明我秉明皇阿玛,该给你指婚了。”
“五哥你坏!”兄妹两人玩闹着,犹似少时。
只是流年暗中换,光景早不类从前。未变的,也只剩这兄妹情分了。
苏培盛守在午门内,来回辗转。好半晌,忽然听见马蹄疾驰声阵阵传来,他乍然转身望去,喜道:“小祖宗,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婉瑶几步过来翻身下马,苏培盛止不住地揩起眼泪。知道胤禛还在养心殿等着,众人不敢怠慢,有侍卫过来牵了马缰绳走,兄妹两人大步入宫门,才走了没几步,婉瑶冷不丁望见张熟悉脸孔:“诶,原来你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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