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画中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很多年之后,她承认,在看到那副壁画、那个人之前,她从未当真读懂过这句话。
那是一个霏霏烟雨连绵不绝的日子,少女身着一袭半新不旧的月白色衣裙,一支木簪便是身上唯一的首饰,纤手中撑一把紫竹骨油纸伞,跟随娘亲去兰若寺拈香。
她沉默地走在娘亲的身旁,沿河岸缓缓而行,墨色的发尾在身后飞舞。一条浅浅银色的帛带束在少女纤细的腰间,打成了漂亮的芙蓉结子。这素帛原本轻盈如蝉翼,只是吸饱了潮润微腥的湿气,被坠得有些下垂,半点儿也没有衣带当风的潇洒妩媚。少女手中那柄油纸伞也是极为素净,在伞的内侧,有着纤细墨笔勾勒出的连缀昙花,一朵朵开到繁盛。
伞外细雨如烟,飞花若梦。
“秋月,如今的你已经十四岁了,也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儿了。”娘亲一面向前走着,一面来回打量着少女稚气未脱的清丽面孔,她瘦不盈握的窄窄的腰肢,和裙幅下面时隐时现的小巧玲珑的双脚,脸上流露出伤感而忧心的笑容,絮絮叨叨地说,“再过上几年,我们可就该给你配上个夫婿了……所以,从今儿起,你也真要好好地改改你的脾气了!等你将来大了,嫁到了别人家里,要学着做个乖巧和顺的媳妇。只有又乖巧,嘴又甜,遇到麻烦的事儿,懂得忍耐和让步,才能被公婆疼爱啊。我听人说,‘顺’是女子第一德……还有啊,和夫婿在一起时候,锅勺难免不碰锅沿,你要尽量顺着丈夫,老爷们在家里平时发发火,也是常事,别忍不住拌嘴,能忍一时就忍一时罢了。还有……将来,若是丈夫有了纳妾之心,你记得——”
“娘亲,求你别说了。”
少女忍不住小声恳求。娘亲的一番语重心长,令她顿感前途一片灰暗,害得她胃疼病都要犯了。她暗暗地想,既然嫁人是这般讨厌的一件事,那她干脆一辈子不嫁人,也就罢了……
“你这孩子真是的……”娘亲沉重地叹了口气,又恨铁不成钢地用尖尖的手指死命点了点她的额头,“将来可该怎么办才好……”
“这位施主,各人有各人的命。俗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倒也用不着担心。”突然间,一名风尘仆仆的道姑不知道打哪冒了出来,双眼炯炯生辉,殷勤款款地向秋月伸出了手,“我看这位姑娘的面相很不一般,非同寻常,数百年也难得一见,想必日后——”
“我们不算卦。”
娘亲连忙向那道姑说道,一手拉住旁边的秋月,向前快步而行。秋月对那名道姑没有说完的话感到很是好奇,她被娘亲紧拽不放,只得跟着娘亲向前走,却又忍不住回头向后望去,只见那名道姑还站在原地,用清澈的双眼望着她,一面向她神秘地笑着,招了招手。秋月仿佛看到,那道姑用口型对她说了一句“后会有期哦”。
“什么……?”
秋月一愣之间,那名道姑灰色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她满心疑窦。
“娘亲,为什么不让那个道姑把话说完?”秋月有些忿忿然地问。
“这些三姑六婆的,嘴里面就没有一句话是真的!像她们这种人,就是为了骗人家钱财而活着的,”娘亲立刻说道,把薄嘴唇一撇,神情显得很是不屑,“只要你给她说话的机会,她等一下保准会编出一大堆的鬼话,骗你荷包里头的钱。记住了,以后遇到这种女人,直接躲开。像咱们这样正经人家的姑娘妇人,是绝对不会跟这一路不正不经的女人来往的。”
秋月不禁皱了皱眉。
她倒是很想向娘亲提出自己的见解,说她觉得那名道姑看上去并不像卖弄口舌、骗人钱财之辈。但她看了看娘亲阴云密布的脸色,最终还是理智地选择了一声不吭。
兰若寺。
娘亲在寺内拈香,恭恭敬敬地向菩萨的泥胎塑像躬身礼拜。对此,秋月心头雪亮,她自然知晓娘亲虔心祈求的是什么——无非,也就是希望能再生上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讨她那个爹的欢心罢了……
秋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却又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
见娘亲一时半刻是不可能离开这儿了,也根本顾不上她,她便默默地转身,抬腿迈过了佛殿的门槛,毫无目的性地信步而行。
在此之前,秋月曾经不止一次地来过兰若寺。
她知道,兰若寺的庭院内栽种了四时花卉,它们按节令依次舒展开柔嫩的花瓣儿,能够保证庭院里一年到头皆是争奇斗艳。出家人养花护花,似乎也像扫雪烹茶一样,是修心的一种方式。
然而如今,正处在时令最为尴尬的夏末。属于秋季的花卉还未到开放的时候,众多的夏花却多半已是绿肥红瘦,零落憔悴。尤其是,连日来淅淅沥沥的雨水就不曾听过,那些蔷薇、栀子、玫瑰……诸多香花缤纷的花瓣,几乎全都被冲掉了。
秋月望着那些被揉进泥土里的落花,心头骤然间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伤感之情。
她继续向着前方走去。
这微雨过后的空庭,透着一丝丝的清寒。越是往庭院的深处走,眼中所见的景色就越是暗淡与凄冷。但秋月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她感到很奇怪,同时又有种诡异的、毛骨悚然的感觉。似乎,在这庭院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她似的……但那究竟是什么呢……?
她打定了主意要一探究竟。
过去,她从来没有在兰若寺中走得这么远过,她根本就不清楚庭院深处究竟是怎样一番景象。
在她的面前,忽然间出现了一方画壁。
秋月不禁瞪大了眼睛,猛地站住了。
不知在这深深的院落中,伫立了多少年的一方破旧断壁,墙壁表面彩绘的线条也已经在为期不短的风吹日打之下,有了剥蚀的迹象。秋月的目光落在这幅残缺的、但依然栩栩如生的壁画上,仔细地打量着。
在墙壁上面,由不知名的丹青妙手,细意彩绘出了十数名美貌的散花天女。
秋月眼光一扫,数出壁画中一共是十八位女子。
在这十八人之中,有身着粉色裙衫,颈项上佩戴着五色璎珞,拈花微笑的青春年华的少女,亦有身穿鹅黄色衣服,乌发垂髫、笑靥甜婉可掬的年幼的小女孩儿,也有一身紫衣,宝相庄严,贵气与媚态都十足十的中年美女……
最终,秋月的目光,慢慢地落在了那第十八位羽衣翩飞的天女的身上。
忽然之间,她惊得呆住了!
这第十八名女子,半垂着夜幕般浓重的羽睫,浅色的薄唇形状优美,下颌尖巧,在眼角边缘的位置,生有一颗朱砂色的痣,如一滴凝冻的血泪……
她长身玉立,姿态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明明容色艳如桃李,但却又冷如冰雪,神色清寒而淡漠,宛如姑射仙人一般。纯黑的长发被高高地盘起,从发髻中散下的发束一缕一缕如轻烟般地垂在身上。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一袭红衣鲜艳如火,修长的手臂上搭着透明的、长长的红色披帛。
好美!
秋月不由得屏息凝神,深深地、敬畏地、近乎贪婪地注视着这第十八位天女,沉浸在了深深的震撼与迷恋之中。
——犹如着了魔。
“月儿!”
秋月听到了娘亲呼唤她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月儿!你跑到哪里去啦?”娘亲又叫了一声。
“我就来了……”
秋月连忙回应道,一面回转了身,向娘亲的声音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却又忍不住回头,深深地望了那壁画一眼,满心怅惘,魂不守舍……
“月儿,快一点!该回家了!”娘亲的声音愈发地不耐烦。
“啊,是……”
秋月抬起腿,向娘亲跑了过去。
走出兰若寺的大门,然后左转,来到繁闹的集市上。
娘亲在一个贩卖丝线的摊子前停下了脚步,弯下腰仔细研究那些五光十色的线束。趁着娘亲忙于挑选货物的当口,秋月向一旁的茶馆走了几步。
茶馆内,一名说书先生正眉飞色舞地讲述着什么故事。秋月侧耳倾听,只听得那说书先生讲的是:
“……正所谓:世间姻缘自有定数,是强求不得的。又相传,掌管普天下姻缘的媒神——月老居住于相思树之下。尘寰中无数情缘,皆化作一条条红线,缠绕在参天的相思树上。相思树上的花朵朝生暮死,树梢悬挂的银月圆了又缺……
“这世间风月缘劫,亦无非一场花开花落,情生情灭……”
作者有话说
    虽然是聊斋衍生,但剧情和人设跟聊斋原作没多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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