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我心里头是清楚得很，我就要死了。”
十七岁的秋月神色平静地说道。
她手里面还拿着一方绣花绷子，手中的针线兀自不停。纤细的绣花针在布面一闪一闪地颤动着。
少女用一双早已失去了血色的瘦弱小手，将那些五色晶莹的丝线，一层层琐碎繁复地在布面上叠加缠绕，最终绣成了花样精巧的双蝶。
她拿起剪子，剪断了绣花针上穿的彩色丝线，眯起眼睛，对着从窗外透入的晌午时分明亮的光线，认真地打量着刚刚完工的双蝶图，用指尖将刺绣微卷的边缘一点点地抚平。与此同时，她感到自己的一颗心，也早已如刺绣的布面一般千疮百孔。
“呀，绣得不如以前好看了啊……”
秋月细声叹息道。
“这已经绣得很好看了！”坐在床头的姨娘立即把绣花绷子从她手里夺走，用严厉且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再者说来，你病了这么久，手儿还在颤，怎么能指望着做出比以往更好看的活计？你给我躺下，好好养病，别再做活计，更不要胡思乱想。”
“我看，我这病，是再也好不了的了。”秋月淡淡地说道，目光平静如水。
“我不是说过，别胡思乱想了吗？”姨娘仿佛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又抬手拍了一下她的手臂，“你没听到听郎中说的话吗？只要你肯好好地调养身体，到开春时候，这病是会有所起色的啊。”
是呀，当着病人的面，郎中们总是会捡好听的话说的，为的也无非是让病人能放宽心罢了。秋月暗暗地心想，然而，她自己的身体究竟是怎样的一番状况，她心里面是很清楚的呀……
“等到春天，你的病差不多好了，”姨娘对她脸上阴晴不定的神情视而不见，又继续说了下去，“我就跟你爹说说去，让我带着你，到你舅舅家里去玩上一两个月，散一散心……你还不知道罢，你舅舅那儿可是好得很，他家里头，养着各色的鸽子、斗鸡，甚至还有孔雀呢……”
“还有孔雀呀……”秋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勉强笑了一下。
“呀，喜欢孔雀吗？”姨娘忙说道，“如果你想去看，就先乖乖地把病养好。”
——但是，我并不想去舅舅家看孔雀啊……
秋月心想。
而且，我很清楚，这一次我是必死无疑了。我能够感觉得出来。
对不起，要让你们失望了……
她没有把这些话当真说出来，只能是在心里面想一想，毕竟，姨娘已经很担心她了。
于是她点了点头，只是细声吐出了一个字：
“好。”
听到了她的承诺，姨娘的表情似乎显得有些欣慰，又抬手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便起身离去了。
来年的春天吗……？
秋月轻声念叨，手指缓慢地抚摸着刚刚刺绣好的双蝶图。
想必，在来年的春天，一定会开出许多漂亮的花儿，也会有许多漂亮的蝴蝶在花丛中翩跹飞舞吧。
只不过，那一切，都是注定与她无关的了……
她蓦然抬眼，直直地望进对面的铜镜里，映在菱花镜中的少女朱颜玲珑，只是过于憔悴和苍白，一如开放在兰若寺的庭院之中，那些还未枯萎，便被雨打风吹至零落不堪的雪白的花朵。
一颗心仿佛沦陷在黑暗的深渊中，无可奈何地一天天地下沉。
~~~~
在数日之后，秋月勉强支撑着病体，准备到街上去走走。她出了家门，还没走上几步，就迎面撞见了一名看起来似曾相识的道姑。
“呀，三年多不见……我说实话你别介意，姑娘你这副模样，是眼看着，就要夭亡了啊……”那道姑一看见秋月的脸，就瞪起了眼睛，马上说道。
“对于这一点，我早已经知道了。”秋月不为道姑的直言所动。
“不过，对你来说，死亡并不是一件坏事哦。”
“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早点死了，我也就解脱了。”
“我说，你小小的年纪，又生得花容月貌、楚楚可人的，怎么就一心求死呢？”道姑抬手拍了拍秋月单薄的肩膀，大喇喇地问道。
秋月垂首不语，感到脸上微微地有些发热。有人称赞她生得美貌，这还当真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一直以来，她家中的人都将她视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而她爹更是自她出生以来就极为厌恶她，从来都没有人关心过她究竟长成什么样子。
那道姑认真地看着她的脸庞，又了然地笑了一笑。
“据我看来，姑娘你的令尊大人必然是一名酒肉之徒、愚顽市井之辈，也必然是在今年年初，稀里糊涂地将你许配给了他的一号酒肉朋友的儿子。而令堂则是性格懦弱之人，也保护不了你。你自感前途险恶，宁愿一死了之以求解脱，可是如此？”
居然当真被对方说中了心事，秋月不禁惊诧地望着那名道姑，缓缓地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要我给姑娘你算上一卦吗？”道姑笑嘻嘻地问道。
“可是，我没钱哦。”
“那倒是不必担心。我从来都不收漂亮姑娘的钱，我免费给你算。”
“我是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卦可算的……难道说，你想要算算，我下辈子将投胎何处吗？”秋月勉强向道姑挤出了一个微笑。
“当然有得算啦。”道姑笑了笑，用非常花痴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因为，姑娘你真正的人生，是在死去之后才开始的呀。再说了，生着这么一副漂亮的脸蛋儿，这么漂亮的一个身体，早早去投胎未免太过可惜了。你要是不能成仙或成魔，未免就太对不起这副绝世无双的美貌了！”
“这是什么意思……？”秋月察觉到这名道姑疯疯癫癫的话语里，似乎大有深意。
“我说实话，你可别介意……”
“我不介意，你尽管说就是了。”
“姑娘，等到你死后，必然会成为孤魂野鬼。不过，你绝对会成为绝色的艳鬼，这一点毋庸置疑~”
“……”
道姑突然压低了声音，顽皮的神情也猝然间变得严肃了起来：“但是，在你死去之后，过上三十年，将得到一个复活的机会。我会传授给你两道符咒，待三十年后，你可以使用这两道符咒，帮助自己复活！”
秋月听得愣住了。
“只不过，你复活的条件是，你必须找到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人！只有让对方心甘情愿地为你付出血和精气，你才能够成功复活。如若三十年过后，你依旧找不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的话，你也就将永远失去复活的机会，只能沦落幽冥鬼界了。”道姑神秘地微笑着，“说起来，姑娘你有意中人了吗？”
秋月沉默不语，慢慢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询问那道姑：“那么，您能算得出，那个真心爱我之人，是谁吗？”
“那就要靠你自己去寻了！毕竟，天机不可泄露！”
道姑斩钉截铁地说道，显然是不想算这一卦——也许真如她所说，她是不能算，不能够泄露太多的天机。她打开了身后背着的那个灰蓝色小包袱，从里面抽出了一支毛都快掉光了的笔，一个墨瓶，以及两张黄纸。她首先打开墨瓶，让笔尖吸了瓶子里的朱砂水，将黄纸随地铺开，在纸上刷刷地绘出了两副符咒。随后，她折起了黄纸，郑重地交在秋月手中，要她回去后务必记牢。又把嘴唇贴在秋月的耳畔，细细地讲解了符咒的用法。
“都明白了？”待讲解完毕后，道姑问道。
“嗯，我明白了……”秋月轻轻地点了点头。等到她再一抬眼，发现那名道姑已经消失不见。
“三十年……之后吗？”
秋月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她把符咒珍重地收进了怀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