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娘这二十九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秋月安静地转过身去,走到了树后,纤柔的素色身影冉冉地隐没在了萋萋荒草之中。
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了二十九年了啊……
她无语望天,默默地想。
二十九年,乍一听上去似乎是很长的一段时间,足以让一个人、或一个鬼去完成许多心愿。然而,仿佛就在倏忽之间,二十九年的时光已若白驹过隙。秋月也足足地当了二十九年的孤魂野鬼。而距离当年那名道姑所告知她的三十年的期限,也已经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了。
秋月无奈地意识到,她在这二十九年之中,除了没让自己被道人法师们封印之外,可以说是一事无成。
而她,也在经历过一次次的失望之后,终究还是放弃了复活的指望。——因为,她始终没有找到一名真心爱她之人……
秋月在地下闷头睡了三天。三天后,气温骤降,令她被头顶上方冻结实了的地表压得几乎翻不了身。虽说身为魂体,她感觉不到冷热,但在这个仿佛比以往更加寒冷的时节,她好似也能感觉得到那股侵人肺腑的凛凛寒气。
算了,不睡了。
秋月慢吞吞地起了身,又冉冉地向着兰若寺的方向而去。
她只是很突然地,非常想再看一看寺中的那副壁画。
二十九年前,就在秋月咽气之后不久,尘世间兵戈四起。她那个不争气的老爹,在兵荒马乱之年开始后的第一个月,便因酗酒过多的缘故暴病而亡。母亲则草草地掩埋了丈夫,收拾起了金银细软之物,带着两个弟弟打道回了娘家。其后,为避北地兵燹,母亲又带着弟弟们,与姨娘和舅舅一道,举家迁往了南方,如今,秋月早已不知她们落脚何处了。
至于她秋月,二十九年间则四处飘飘荡荡,马不停蹄地寻找着她的真心人。
与此同时,她也在寻找着当年她在壁画上所看到的,那名令她惊为天人的红衣女子。
遥想当初,在弥留之际,秋月是怀着满心的期待之情,遐想着自己成为孤魂野鬼之后的未来。有了那名道姑笃定的预言,与那两道已被她牢牢铭记在心头的复活符咒之后,这一段暗淡无光的生命,业已无可留念。
她想,在未来,她一定会找到一名真心爱着自己的人的。
而似乎比这更重要的……是她还想要去寻找那副壁画里所描绘的红衣女子。
秋月并不知晓那副壁画中所画的是何人,她曾经向兰若寺中的僧人们打听过,得到的回答皆是不好意思,不知道,不清楚。僧人们还告诉她,那方断壁在兰若寺的深处已经安静地屹立了很多很多年,前任的知府来庙里参拜的时候,曾经嫌这断壁实在过于破败,看起来又颇为阴森不祥,放着有碍观瞻,想要将其拆除,最后还是老方丈站出来说话,道是这副壁画线条流畅,画工精美,虽然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所作,但一看便知乃是丹青高手笔下之作,拆掉了未免太可惜,虽然断壁残破,但留下来,只要打理得好,与满园的花草彼此相映成趣,倒也不失为庭院中的一景,况且又颇具禅意。正因为有方丈的庇护,这副曾惨遭知府大人嫌弃的壁画才得以被保全下来。
秋月暗暗地忖度,既然那副壁画已经存在了很多很多年,那么,且不说画中女子的容貌和身姿,很可能只是一个画工在头脑中幻想出来的形象,即便那名画工在彩绘美人图之时,的确有一个作为参考之物的大活人在,不过时过境迁,想必那名模特也早已不在人世了罢……
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秋月就是觉得,那个女人,一定还身处于这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里,真实地存在着。而她想要见到那个女人的心愿也是日复一日地强烈。
这种强烈的愿望,简直都要成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执念”……
——所以说,理想这种东西,往往就是会以破灭而收场的。
在成为孤魂野鬼之后的二十九年,她并没有如愿寻找到那名美艳如仙、衣带当风的红衣女子……同样,她也同样没有寻到一名真心爱她之人。
话说,她寻找爱人的路数,是这样的:
一开始,她将自己的目标,定位在那些看上去又清秀又干净的年轻男性身上。
第一回,她相中了一名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的王姓公子哥,当时,该名男性正住在某某客栈里休息。虽然觉得很羞耻,但是为了复活大计,秋月还是夤夜越窗而入,慢吞吞地走到那名正在读书的公子哥的身边,款款施了一礼。
王姓公子哥一看见她,连眼睛都直了,忙不迭地问姑娘从哪里来,说着又色迷迷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笑嘻嘻地评价道:“你的手好冰哇……啊,难道你是东街青楼里头的姑娘?”
“公子误会了。妾身伍氏,小字秋月,就葬在——”既然王公子开口问了她的身份……于是乎,秋月便开始不慌不忙地自我介绍。
随即就见王姓公子脸色大变,像被碳火烫了一样,一把丢开姑娘的纤手,全身打着哆嗦跳到了墙角,还抽出三尺宝剑,惊恐万状地在半空中挥舞着,一面失魂落魄地大叫:“鬼啊啊啊——!”
好吧,看来这个是没戏了。
秋月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安慰了惊魂未定的王公子几句,又向他施了一礼,冉冉地离开了客栈。
第二回。
秋月发现了一个和王公子的外形看上去差不多的青年,便主动上去,进行自我介绍:“妾身伍氏,小字秋月……公子你别怕,我不是人。我是……”
“啊啊啊啊你别过来哇!”
一听说眼前出现的清丽少女不是人而是鬼,对方霎时间吓了个人仰马翻。
到第三回……秋月也算是学精了。她留意到有一名看上去挺老实的书生,住在寺里课读,便主动去和他聊天。等到两人从诗词歌赋聊到诗词歌赋,聊了有大约一个时辰后,那名书生慨然将她誉为平生仅此一人的知己,说着便眼神痴痴迷迷地牵起了她的手,准备来搂抱她。
啊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了……秋月开始说:“妾身伍氏,小字秋月,不是人是鬼,公子你难道不怕吗?”
“我才不在乎!”那书生马上说道,“无论鬼还是狐,只要平生能得到一名出水芙蓉一般的美人,也就了结了我的一桩心愿了!既然美人儿有意于我,我又何必装模作样!”
“哦……”
“虽然我家中已有妻室,但毕竟比不上姑娘的花容月貌……”
“你有妻室了?”
“姑娘不会在乎的对吧?那家中老妻是先父为我娶的,只是为延续香火和照料公婆之用……况且我那山妻是深明事理的妇人,知道我纳了姑娘作妾,也是不会有嫉妒之心的,相反还会对姑娘以礼相待。”
“……”
书生的神情和说出来的话越发不堪起来,似乎完全没注意到秋月反感的神色,就急着要和她进行床笫之欢……
而最后的结局,则是秋月赏了书生一个冷冰冰的耳光,骂了一句“不要脸”后,越窗而出。
之后,秋月又见识到了各种类型、各种层次的男性。
其中有文质彬彬的举子、策马扬鞭的贵胄少年、春风得意的新任县官、流年不利的落魄书生……等等。
这些人,不是被她孤魂野鬼的身份吓得哭天抢地、破口大骂甚至威胁她再不走,就要喊法师赶来驱鬼净宅的,就是连话也懒得对她说几句,就要脱衣解带,和她进行鱼水之欢……
——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秋月满心郁闷,郁闷到差一点再背过气去死上一回!
还有……她也始终没有寻到那名她心心念念的红衣女神……
所以说啊……
理想这东西,往往就是会以破灭而收场的。
如果梦就是终究会破灭的东西,那么拜托,不要让我再做梦了。她叹息着想。
沉浸在回忆之中,不知不觉,秋月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兰若寺的大门前。
她自嘲般地摇了摇头,向着兰若寺半掩的破败庙门走去。
时过境迁,这座位于江畔的小小庙宇,在二十多年前曾经香火鼎盛过,但如今,却已是杳无人烟的历史陈迹,成为鸟兽聚居之地,魑魅暂栖之所。
大殿内景物荒败,唯有几尊菩萨的泥胎塑像看起来还算完好。故地重游,秋月感到心中五味杂陈,她随手掀起一阵阴风,吹去了塑像上粘结着的灰尘蛛网。
然后,她轻飘飘地出了殿门,向庭院内走去。
如今,已经再也没有人会照管庭院内的花卉了。但这些花草依旧生机盎然,没有僧人们的照料,对它们来说似乎更好。眼下,院内的梅花开得很是旺盛。秋月的目光落在那些红梅花、白梅花,还有娇艳的粉色梅花和略显憔悴模样的黄色腊梅上,感到颓唐的心情稍稍缓和了一些。
她迈步缓缓地走到了那方画壁前,凝神打量着红衣女子的面容。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她忽然觉得,二十九年白白流失的时光,其实也不是没有意义的。至少,这段时日让她早已习惯了孤魂野鬼的生涯,而且,她觉得这种生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自由自在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不用再看着那些男人的脸色行事,独个儿四处游荡……
真的,没有什么不好的。
“啊,是你!”
秋月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忽然间,她听到了一声女子的呼唤。她一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似曾相识的美丽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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