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琉璃昙花

就算是鬼,也一样会做梦。
在这个晴空朗照的白昼,秋月有死以来,头一回清晰地梦见了绛妃。
那名容颜美艳而气度不凡的女子,清明的眉眼犹如隔了层层叠叠的水波般虚幻。她素手微抬,在曲线玲珑完美的肩头披上一件绛红色的羽衣,随即便化身为了羽翼华美的朱雀——周身呈现出绛红色,羽毛的边缘宛若鎏金……
朱雀昂首,发出一声凌厉尖锐的鸣叫声,而后张开双翼,扬起一阵旋风,离地飞腾而起,转瞬之间,便拖曳着细长的尾羽消失在了空中。
随后,秋月便被一阵突兀的笛声惊醒了。
她张开双眼,迷茫地四下望了望,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处何方。过了半晌,她才渐渐地回忆起,这里,是兰若寺,而她正躺在封三娘替她安排的一件清雅别致的卧房中,也不知已睡了多久。
这是秋月便在兰若寺里住下的第三天。
她回忆着梦中的绛妃。真奇怪,她居然会梦到对方变成一只鸟儿。
窗外的笛声是兀自不停,秋月只得慢慢地起了身,推开窗,看到素秋正坐在不远处一块平滑宽大的白色山石上,手执一支白玉笛在吹奏,她雪白的双手几乎和白玉笛同色,微微撅起的玲珑朱唇,与笛子洁白的玉色相映成趣。
“午安,小妮子。”
素秋往旁边一瞧,看到秋月的半个身子正从窗格下面露出来,便停止吹奏笛子,向秋月平静地打了个招呼,态度一如既往地娴雅。
“嗯,午安。”
“要出来透透气吗?”
“好啊。”
秋月答应着,将两手搭在窗棂上,微一使力,身体便轻飘飘地翻越过了窗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窗外的雪地上。她走向素秋,在对方的身边坐了下来。
素秋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笛子。
“秋月,我听三娘说起,你已经死去二十九年了,是不是?”
“是啊。”
“那么,你在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人呢?”素秋美目一转,望向了秋月,问道。
闻言,秋月露出了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懒散地向身后的山石上一靠。
“没什么特别的,出身于小门小户,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那么,你家里头还有什么人?”
“娘亲,两个弟弟,姨娘和舅舅。”
“这么说来,你还没嫁人。”
“没有。不过,我那个爹活着的时候,倒是给我定下了一门亲事。”秋月嘲讽地笑了笑,“实际上,是他有一次喝醉了酒,在跟他的一个酒肉朋友吹牛放炮的时候,头脑一热,就把我许配给了那人的儿子。那人的儿子,我小的时候见过,性子暴戾,相貌也是歪瓜裂枣,据说长到十几岁的年纪,就基本上算是无恶不作了,成日里和街头的恶少混迹一处,末了还开始拿家里的东西出去赌,家中却无人敢管。”
“你爹难道不晓得这位娇客是个什么德行?”素秋眼中透出几分惊讶。
“他才不管,他只是看中了那人的家财,外加对方家里和县太爷有亲戚关系,觉得这门亲事对他自个儿有利罢了。”秋月歪了歪头,没有梳拢的厚重长发尽数向一侧垂落,“原本,他是打算在那一年的年底就把我嫁过去的,却没想到在八九月间,我就一病不起,把他老人家气得够呛。到了那年的年底,我也就一命呜呼了。”
“那么,你娘亲和弟弟她们,后来怎样了?”素秋小声问。
“她们在二十多年前去南方了,想必如今过得还不错罢。”秋月说道。“她们走后,这些年来,我就一直四处飘来飘去,寻找……”
“寻找什么?”
“寻找一个能让我复活的人!”
素秋眨了眨眼,好奇地看着秋月的脸孔:“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秋月便把当年道姑所做的预言对素秋简单地说了说。
“你当真相信那个道姑的说辞吗?”素秋皱了皱眉,不确定地问道。
“我不知道。不过那个道姑,的确不是一般人,而且,她似乎对我有种很奇怪的执念似的……”秋月沉吟着,“我本以为,她给我符咒的那一回,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了。却没料到,在我咽了气后,她又去了我家,找到了我娘亲……”
二十九年前。伍家。
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已经停在了正厅。这棺材的木料很是一般,做工也绝算不上是精良,一看便知是便宜货。棺材里躺着的少女尸身却是秀丽娇美,虽是荆钗布衣,仍不掩艳色。在棺材旁边,一名中年美妇带着两个十来岁的少年,一声孩子一声姐姐的,一同哭得要死要活。
那中年美妇一边哭着,一边一抬头,正看到个全身灰扑扑的道姑出现在了面前。
“贫道陈云栖,给夫人见礼了。”道姑上前一施礼。
这道姑穿着一袭脏兮兮的道袍,头上的芙蓉冠少了两片叶子,乍一看,整个人就仿佛从灰堆里头打过滚似的。但如果仔细瞧一瞧,能看出这道姑相貌身材其实还挺不错,肤色微黑,透着健康的光泽。
看到陌生人出现在屋里,中年美妇不由得一惊,开口问道:
“你、你是从哪儿进来的?”
“就从大门进来的啊,夫人家大门没关。”道姑温和地说。她走近了那名中年美妇,压低声音说,“可否借一步说话?你可知道,三十年后,令爱是有机会复生的?只要夫人按照贫道的话去做……”
那中年美妇,过去从不肯信道姑之流的话。但这时候,她死了女儿,加上那道姑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绝不收钱,只是和死者有两面之缘,看出对方面相不凡,起了相助之心罢了……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中年美妇点点头,答应按照道姑的要求去做。道姑便以黄纸书符,塞入尸体的衣襟之内,又嘱咐夫人不要将棺盖钉死,相反要留一道缝隙。
“不可令坟头隆起,与地面平齐即可。如此,也用不着立墓碑了。”道姑说道,“墓上的标记,就由我来做吧。”
中年美妇犹豫了片刻。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必然是不会答应这种奇怪的要求的。但眼下她的丈夫也正病得半死不活,家中一应大小事务,这中年美妇便有了决定的资格。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依言而行。
棺材抬出城外后,那道姑负手而立,选定了一处偏僻之地,看着几名雇工挥汗如雨地挖坑,将棺材放入挖好的坑内,随后活动一下累到酸痛的手臂,开始向棺材上铲土。众人按照道姑的指示,只将土埋到与地面平齐之处便停了下来,看上去除了土色尚新外,和普通的平地没什么区别。等到春暖花开之日,坟上生出了花草,就更看不出这儿其实是一座孤坟了。
道姑看着最后一铁锨土落下,便走上去,将一方小小石牌半埋在了土中。
石牌上,只刻着两行字:
女秋月葬无冢
三十年当复生
做完这一切后,道姑望着旁边静静垂首而立的,那名身亡不久的小小的女鬼,微微一笑:
“现在,我们也该分别了。”
————
“还真是奇怪的女人!”
听完了秋月的讲述后,素秋低声说道。
“所以你就开始四处寻找真心人,一直找了二十九年?”
“嗯。不过现在,我已经放弃了。”秋月轻松地伸了个懒腰。把埋藏在心里这么多年的往事讲出来,令她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但三十年的期限还没到呢,”素秋给她加油打气,“还有希望不是吗。”
“就只剩几个月了,还能有什么希望。”
“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说不定奇迹就发生在这几个月呢。”
秋月摇头,笑了。
“我也不想复活了,做鬼挺好的。”
“那倒也是。”
素秋微微笑了一下。秋月望着她,问道,“那你呢?你活着的时候是什么人?”
“我,不过是一名身份低微的乐妓罢了。后来赶上兵荒马乱之年,我就自己抹了脖子。”素秋平淡地说道,“都过去了啊。”
秋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素秋收起笛子,向她露出笑容,说道:“跟我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秋月一头雾水地跟随素秋,来到了一间偏房里。素秋从床底拖出了一只尺寸客观的雕花黑色箱子,在秋月的面前打开。
“我要送你一些礼物。这些你随便挑吧。”她对秋月说道。
箱子里是琳琅满目的珠宝。有华丽的七宝项圈,打造成花枝状的金戒指上嵌着血红的宝石,水晶钗,琥珀镯,有点褪色的香囊,成色和雕刻都是上品的玉佩……
“现在市面上再也找不到这样精美的东西了,”素秋平静地说道,“这都是我活着的时候,客人们送上的礼物。在我做了鬼之后,把这些东西找了回来。是小谢给它们施了法儿,就算是鬼,也可以佩戴在身的。你需要好好打扮一下,就挑几件拿走吧。你看这个簪子如何?”
“可以拿起来看看么?”
“自然可以。”
秋月打量着箱子里面的首饰。实际上,她还真没什么想要的。就在她思考着要怎么婉拒素秋的好意时,她注意到了箱子里的一样闪闪发亮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那样东西从一堆金项链底下挖了出来。
那是一支昙花造型的琉璃钗,晶莹剔透,似乎在发着光一般,从花瓣到发梳的尖端全部由琉璃制作而成,做工极其精美。素秋看着秋月捧出了这支琉璃钗,露出了笑容。
“这支钗子真的很适合你!来,我给你戴上。”她将秋月拉到铜镜前,拿起梳子,将秋月的长发梳成自然下垂的双环发髻,用银色丝带固定好了,最后将那朵琉璃昙花插在了左侧的发髻上端。
“这样就好了。”
素秋看着她,满意地点头。
“谢谢……”
秋月忙向她道谢。素秋殷勤地捧出更多首饰,“再来挑点其他的珠宝吧,璎珞?珍珠耳坠?”
“不,这一样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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