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戏台上女装扮相的优伶水袖款摆，放开喉咙幽幽地吟唱着，一张脸被各色油彩涂饰得鲜艳异常。
范十一娘从手臂上取下一枚雕饰着牡丹凤头纹的银镯，一扬手抛上台去，马上便有戏班里的小童捧着盘子点头哈腰地前来捡拾。
“小姐，难得老爷夫人今天有这兴致，居然会请戏班子来府里唱戏呢。”站在她身后的小丫鬟兴致勃勃地对她说，“这一出戏，叫什么名儿啊？”
范十一娘刚想开口，但她注意到坐在一旁磕着瓜子的母亲和二娘，便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游园》……出自《牡丹亭》。
这一出多少有些伤风败俗的戏，不是深闺里的千金小姐们应当知晓的。她也只是在几年前偷偷地读过戏本子，这可不能让家中长辈知道——尤其是不能让爹知道。
“小姐？”丫鬟不解地看着她。她只是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清楚了。”
台上，一出《游园》唱罢。一旁的二娘暧昧地笑着，转向了她，用凤仙花染过的尖尖的红指甲一下一下戳着桌角，说道：“下一出戏唱什么，就由姑娘们来点吧。”
范十一娘回首看了看母亲，便随口点了一出《孙大圣闹天宫》，她自己实际上是并不喜欢这台戏的，不过这台戏，算是无功无过的热闹戏剧，男女老少皆宜，谁都无法因为她点了这出戏而有机会说三道四。
班主领了戏单子便下去了。当后台伶人们彩绘好了自家面目，在锣鼓声中粉墨登场时，范十一娘压根就没往台上看。她身旁的小丫鬟同样也没有看戏，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很八卦地小声问她：“说起来，小姐，封姐姐最近怎么都没来看你？要不要我再想办法帮你去找她？”
闻言，范十一娘的目光骤然暗了暗。
没错，自从两个月前的上元之夜，她和封三娘见了一面之后，对方便不再来了。
“不必了。”她沉声说道。
丫鬟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又不死心地说道，“上元节那天夜里，没想到会遇见不怀好意的歹人呢，真真吓死我了！还好封姐姐救了小姐！封姐姐送小姐你回来的时候，我都要哭出来了……我本以为封姐姐对小姐那么好，过几天就会来探望小姐的，可她为什么不来了？该不会家中有什么事，被绊住了？看她平时总是显得心事重重的，似乎家里事情很多的样子……”
范十一娘没有说话，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第一次遇到封三娘，是在两年前的上元之夜。
那个绿衣的女子，静静地站在一盏花灯之后，灯火映得她美丽的面容犹如珠玉生辉。范十一娘几乎无法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她经不住内心的渴望，要身边的丫鬟将那名美貌女子唤来。
而封三娘显然也对她很感兴趣，一听说范十一娘想要见自己，便立即跟随丫鬟走了过来，眨动一双美眸，温柔地望着范十一娘：“久闻姑娘绝色芳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不……哪里……”范十一娘感到自己的双颊开始不争气地发红，连忙谦逊道。封三娘微笑着，清澈的目光在灯火中显得深情款款。
她们很快便成为了知己好友。即将分别之际，两人交握着手儿，彼此皆是依依不舍。范十一娘摘下头上的一股金钗，赠与对方。
这金钗乃是她的心爱之物，钗头有一颗艳红的玛瑙，依着宝石本身拥有的纹路雕琢成饱满小巧的石榴，十分灵动可爱。封三娘接在手里，将其插在云鬓之上，又转而从发间抽出一支碧绿的簪子，珍重地交付在范十一娘的手中。
分别后的第三日，范十一娘正在花园中百无聊赖地漫步，偶然间一抬头，便看到封三娘正趴在墙头，脸上带着笑意向她招手，眉目含情，顿时大喜过望。封三娘从墙头一跃而下，亲热地牵起范十一娘的手。两人携手踏入凉亭谈心，一直谈到暮色入户，丫鬟前来请小姐回房用晚饭。范十一娘便强行要求封三娘在自己家中住下来。
“闺中密友，共住一室也无可厚非啊，”范十一娘坚持道，“我爹爹妈妈也不会介意的。”
“我只是个贫穷的山野女子，怎么配得上做小姐的密友呢……”封三娘忙说道。但她最终还是经不住范十一娘的软磨硬泡，就答应了在绣楼中住上一夜，二人一同吃了晚饭，又紧挨着彼此坐下来，继续亲热地谈话。
到了深夜，二人卸了钗环，脱去外衣，丫鬟进房来放下帐子，熄了灯，关上门出去了。
范十一娘躺在枕上，看着身边与自己共枕的女子，禁不住脸红心跳起来。
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虽然没什么常识，不过她也隐隐地意识到，对自己的朋友产生这种奇怪的感觉，是不正常的……
“如果你是男人就好了。”
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忽然说道。
“我要是男人，又当如何？”
封三娘睁开眼睛，望向她，脸上的神情显得暧昧不明。
“你要是男人，我就嫁给你。”范十一娘红着脸，细声说道。
“虽然我不是男人，你也可以嫁给我。”
封三娘用戏谑的声音说道。范十一娘小小地“呸”了一声，翻身背对着那名令她几近神魂颠倒的女子，心砰砰乱跳。
在范十一娘的强烈要求之下，封三娘在绣楼中一连住了五日。娘亲从小丫鬟口中得知此事，很高兴向来孤僻的女儿有了个亲密的朋友，特意要厨房多送了些吃食到绣楼去，又嘱咐范十一娘要好好和朋友相处。
一切都似乎很完美。
范十一娘不知道，为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封三娘看上去一天天地消沉了下去。她本以为封三娘是想家了，但封三娘又绝口否认这一点……
直到有一日，她那不争气的哥哥在花园中偶遇封三娘，惊为天人，扯住袖子就要强行非礼。封三娘对于突如其来的登徒子，表现得异常平静，只是马上提高声音，将众仆人都唤了来，逼得范少爷不得不放开了手。最后娘亲也赶了出来，在得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气得够呛，将哥哥痛骂了一顿，最后还动用了家法。
之后，封三娘就离开了范府。范十一娘盼了大半年，也没有盼到对方，哭了一场，之后就一病不起。一直到两个月前，她的身体稍稍好了一点儿，能出房来走动了。上元之夜，娘亲要她出门去逛灯，好散散心。却未料到她出门不久，便被歹人强抢了去。
好在，封三娘找到了她。却只是把她送回家中，在范家人的感激声中推拒了送上的谢礼，就头也不回地再次离开了……
“小姐，我看，我还是再去找找她吧。”见范十一娘兀自沉浸在回忆之中，身旁的丫鬟小心地说道。
“你又不知道她在哪儿。”范十一娘淡淡地说。
“我记得，封姐姐有一回说漏了嘴，不是说她住在兰若寺还是什么地方的吗……”
“你也不想想，谁家的姑娘会住在寺里头啊？”范十一娘摇头，苦笑道，“何况，我也打听过了，兰若寺荒废都二十多年了，除了鬼，那还会有人住在那儿。”
“也未必。”丫鬟说。“您出不了门，就由我替您去找找她好了。”
范十一娘沉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多谢你，青梅……”
“这算什么！”
名叫青梅的丫鬟狡黠地一笑，“等着吧，我这一去，必然给您找出个结果来。”
等到第二日，青梅只说自己要出门替小姐购买胭脂香粉，便一溜烟地跑出了府。青梅走后，范十一娘无聊地躺在床上，拿起绣花绷子，但只绣了几针，就再也绣不下去了。
她起身，坐到了镜子之前，手里的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黑发中穿梭。
她看着镜中人的倩影，不知不觉就痴了。
芳龄才十九岁，虽然五官身材还没长开，看起来还有些稚气，但容颜已经十分娇艳，美得让人移不开眼，活脱脱像是观世音下凡尘。一身肌肤吹弹可破般。身段优美，细细的杨柳腰儿，走起路来端庄妩媚，固然不失大家闺范，但又天生艳骨，媚态横生。小厮们见了她都不敢正视，暗地里咽着馋涎……
她对自己未来的命运，尚且没什么清楚的概念。不过她也很清楚，过不了多久，父亲就要开始替她张罗亲事了。然后，她就必须嫁入不知谁家们，扮演好一个三从四德贤良正妻的角色……
满眼自怜。片刻后，寂寥的闺房中，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息。
她从怀中取出了封三娘在一年多之前赠与她的那支簪子。碧绿的簪子，非金非玉，她始终没搞明白是什么材质所做成的，簪体映着日光，折射出细小的星状光影。
她心有所感，收好了绿簪，顺手提起描画蛾眉的细笔，在一纸粉色花笺上题写起前朝女子的诗文……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