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见到了，见到了！”
在这一日的黄昏时分，青梅忽而跌跌撞撞地闯进了房间，头发都乱了，一进门就急不可耐地叫道。
“真的？”
范十一娘正斜倚在一个用风干玫瑰花瓣填充的绣花丝枕上，意识朦胧，昏昏欲睡，闻言猛然一惊，连忙在绣床上坐了起来。
“是真的，真的！我到了兰若寺里去。那里当真是荒废了很久了，整个寺院都破破烂烂的，半个人影都没有。但我不肯死心啊，毕竟我是下定了决心，不找到封姐姐不肯罢休的！所以我在兰若寺的前前后后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吓得在杂草里做窝的鸟儿四处乱飞……突然，我在寺后面发现了一座宅院，可是吓了我一大跳！”青梅气喘吁吁地说道，“那座宅院，虽然小，但看上去比咱们府还要精致呢！像个贵妇人住的绣楼！我就大着胆子上去敲门，果不其然，出来开门的就是封姐姐，她还邀请我进去喝了杯茶，吃了些点心，向我打听小姐的近况……封姐姐她啊，她原来是和几位姑娘住在一起呢！”
“是什么样的姑娘啊？”范十一娘听罢一愣，慌忙问道。
“那可都是极漂亮的女子哦！有一位穿白的女人，人长得很美，瓜子脸儿，大眼睛，长长的头发披在身背后，就像个观音菩萨的样子呢，而且优雅得像个仙女似的，我听到封姐姐好像是管她叫‘素秋娘子’来着……”小丫鬟眯起眼睛，努力回忆着素秋的模样，“还有，上元节陪着封姐姐一起来咱们府的那个小谢，娇憨俏丽，是不用说的了。还有个叫阿纤的姑娘，我看着也有点儿眼熟，生着一双桃花眼儿，走起路来风摆杨柳的，整个人媚得就像能滴出水来一样！另外，还有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孩儿，好像和封姐姐最亲密……”
“呀，她长得什么样儿？”范十一娘问。
“十分清丽可人，简直像是琉璃做成的一般。”
范十一娘垂眸不语。片刻后，她沉声问道：“你封姐姐，和这些或优雅，或娇俏，或妩媚，或清丽的女子……是亲眷吗？”
“不是啊。她们几个无论外貌气质，都一点儿也不像。”青梅马上说道。“我向封姐姐打听，封姐姐说，她和那群姑娘是好友。我觉得好奇怪，一群非亲非故的女子住在一起，身边既没有仆人也没有男人，怎么看都不太平常，也不知……”
范十一娘压根就没有去听青梅的后半截子话，只是反复咀嚼着“封姐姐说，她和那群姑娘是好友”这句话，不禁苦笑了起来。
“我无论是醒着、还是在梦里，都忘不了她。但她，即便没有我这个‘密友’，也有其他的‘密友’！”
青梅一愣，连忙安慰道：
“啊呀，也别这么说嘛，我看封姐姐可是很惦记着小姐您呢。她一看见我，就把那位清丽的可人儿丢在了一旁。她还给小姐写了一封信……”青梅一面说，一面就从怀里抽出一封信，“您看看。”
范十一娘稍稍感到了几分安慰，纤纤玉指接过信来，快速展开了信笺。
洒金的素白纸面上布满了秀美的小楷。在信中，封三娘絮絮叨叨地写了不少话儿，但总结起来，中心思想也不过是与小姐两月不见甚是想念，等自己抽出空一定来探望小姐等等……的废话。
范十一娘缓缓地合上了信笺，又缓缓将其在掌中揉皱了。
她感到冰寒的泪水在眼底逐渐积聚。
等待，又是要她等待。
而除了日复一日毫无希望的等待之外，她也什么都做不了……这就是她的宿命。她只能独自一人，被封锁在这深宅大院之中，吞咽着苦涩，却无可奈何……
————
“刚才来的人，是谁？”
秋月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手里还握着一支笔，问那兀自倚着门发怔的封三娘。封三娘似乎心事重重，压根就没注意到她的接近，闻声微微一愕，才算回过神来。
“啊，那个人是范十一娘的贴身丫鬟。”
“她不是个凡人么，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据我所知，我们这地方，只有鬼狐才能看得到吧？”
“因为，那小丫鬟，也不能算得上是个凡人呐……”封三娘淡淡地说，“据我看，她的身上多半有狐狸的血统，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欸，你拿着那支笔是做什么？作诗？抄经？”
“不，是素秋娘子刚刚要我替她画几幅刺绣要用的花样子，我还没画完。”秋月答道，一抬手中的竹骨毛笔，笔尖上沾着一小朵艳丽的朱红色。
“既然是她的东西，就让她自己画去，何必来拜托你。”
“她是打算替我做一双鞋子，还准备替三娘你绣一块新的手帕，她说，她发现你把先前用的手帕送给范十一娘了。”
“哦。既然如此，也就罢了。”
“对了，那个小丫鬟过来做什么？”秋月眨了眨眼睛。
“传达她家小姐的心意，说小姐很想见我。”封三娘干巴巴地说道。
看来，这个大美人范十一娘，对封三娘还真不是一般的着迷。秋月不假思索地说：“那你就去见见她吧。”
“不，我不能去了。”
“为什么？”
“她有自己作为凡人的生活，”封三娘叹了口气，“再说，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出嫁了，嫁给御史大人的儿子……我再去见她，就太不合适了。”
秋月迷惑地看着封三娘。
“那又怎么了？你们是朋友吧，去见见朋友，有什么关系……就算她嫁了人——”
“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拿她当朋友！”
封三娘一字一顿地说道。
“……啊？”
“秋月，对我来说，她不是朋友，因为我喜欢她。而她对我也有相同的心思，我知道的。只要我那小姐找到一名如意郎君，对于凡人来说，这一生差不多也算是圆满了。”封三娘又说道，“但我很清楚，一旦她嫁了人，我就再也不能去见她，我不能继续陪在她身边，因为我知道，我一定会妒忌的，妒忌那个占有了她的男人。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个妖怪，不可能像凡人一样默默忍受……也许我会忍不住杀了那个男人，然后再把她抢过来。但那样一来，我就是毁了她的人生。”
秋月不禁呆了呆。
“你……喜欢范十一娘？”
“嗯，怎么了？”
“可你们都是……”秋月犹豫着，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开口才好。
“都是女人？你是想说这个吗？”
“嗯……”
“女子为什么就不能爱上女子呢？”封三娘仿佛被她犹犹豫豫的神态逗笑了，“你，难道就没有喜欢过同性吗？”
“……”
“好吧，先抛开这一点不论。你，又当真喜爱过男人吗？”封三娘说道。“我知道你出于利益考量，和很多男人周旋过，不过你当真爱上过其中的任何一个吗？”
秋月不由得愣住了。
自己，真的喜欢过男人吗……？
她暗暗地问自己。出于惯性，她向来以为自己必然是喜欢男人的。但被封三娘这么一问，她忽然间就迷惑了。
过去的二十九年里，为了复活，她一直周旋在各类男性之间。但和那些男人接触，也不过是为了复活，即封三娘口中的“利益考量”，而并非出于爱情。她对一些相貌干净清秀、头脑聪明，人品也算得上不错的男人的确有过好感，但那种感情，似乎也只是一种很自然的欣赏之情，远远算不得“爱”……
——没有。
她从来都没有爱上过任何一名男人。
秋月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有。”
“那么，女人呢？你也没有喜欢过女人吗？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适合你的并非男人？”
封三娘话音刚落，秋月一下子就想到了绛妃……但她马上就把这个念头从头脑之中挥开了。
那只是一种对于美丽的东西，不切实际的迷恋罢了。她告诉自己。不过是喜欢一副壁画上描绘出的美丽容貌，和两个大活人彼此相处，相互吸引，继而相知相许比起来，又能算得上是哪门子的“喜欢”？
秋月再次摇了摇头。
“也没有。”她停顿了一下，又用坚定的语气继续说道，“从来都没有过。”
“真的吗？”
封三娘深深地凝视着她的双眼。这探究的目光令秋月感到有些尴尬，她连忙移开了视线。“真的没有过。”
“啊，也是呢。”
封三娘笑了笑。
“秋月你，虽然待人接物很是温柔，但就是给人一种，好像对谁都非常薄情的感觉……”她沉吟着，“啊，我并不是说你不好！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秋月茫然地微笑了一下。“或许吧。或许我就是很难去爱上谁。”
“要不要我多带你去见些人——当然，都是鬼狐之辈，”封三娘说，“也许你能遇到喜欢的人。”
秋月耸了耸肩：“哎，你看看我现在，有酒有花，随遇而安，岂不是很完美。又何必惹一身情孽上身……”
“不过，如果你有朝一日遇上了你所爱的人，又当如何？”封三娘问。
“不会有那一天的。”
秋月平静地说道。
门外，忽而起风了，檐下的风铃发出冰珠般剔透的清响。
不过……秋月暗暗地问自己，如果有一日，她当真遇上了能令她奋不顾身去爱的那样一个人的话……又当如何？
如果有那样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