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爱情，或许就是一种没头没脑的宿命。
在即将正式嫁入夫家大门的那一日傍晚，范十一娘第一次穿上了那套已经在她的闺房内悬挂了半个多月的，色泽红艳绚烂的婚服。
因为沉疴已久的缘故，她的肌肤都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血色，苍白的双唇，由身边服侍的丫鬟以香露胭脂染得红润如樱桃，又细心地在她业已消瘦下去的双颊上扫了一层胭脂香粉，好提升些气色。
凤冠上款款摇曳的珠络，在她的泪眼之前，渐渐地绵延成了一片迷离闪光。
在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范十一娘把封三娘赠送给她的那支绿簪子，缓缓地插上自己的云鬓。
这样就可以了吧……
她暗想，同时怔怔地，凝望着镜中的自己。
在出嫁时要用的那一方大红盖头上，绣有鸳鸯和粉红色并蒂双莲的图样。丫鬟青梅把这方盖头搭在了梳妆台边，也找了个地方坐下，呆呆地不发一言。
范十一娘从未见到过自己的夫婿。说实话，她也从来不想见到这位夫婿。
她的心，始终都悬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在一年多以前的那个上元之夜，她由丫鬟仆妇们陪同着外出走走。不经意间回首，看到了封三娘，拥有一双潋滟美眸的狐狸精。
封三娘总是会温柔地向她微笑，望着她的神色显得深情而恳切，眼底仿佛落尽了漫天的星光。
是同性又如何，是异类又如何？她就是无药可救地迷恋上了对方，就如同那些志怪传奇当中的书生，总是会无药可救地迷恋上各路美丽的狐狸精，不惜为了这份难以为继的迷恋之情而背弃整个世界，遁迹深山、化身异类，甚至以死相殉……
可是，所谓的爱情，不正应是如此的吗？
那些相敬如宾、相夫教子、举案齐眉……又能算得上是哪门子的爱情？不过是折磨罢了……
戏文里总是唱道：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但是，如果最终还是无法成其所愿，那么至少，她也要让这悲剧的结尾美得壮烈一些……
生又何欢，死亦何苦？
反正，她心心念念的封三娘如今也已经死于道士之手了，不是吗？那么，如果她现在跟上去，说不定还来得及寻到并未在黄泉路上走出太远的封三娘……
范十一娘终是下定了决心。
于是，她沉声要求丫鬟们出去，让自己静一静。等到所有的丫鬟都鱼贯而出，将门扉合上，她便取过了一支黄金凤头簪子，将门从内别住了。这样，就算外面的人发现屋内有异样，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将门打开。
然后，她站到梳妆台上，解下了身上的一条红带，向上方抛去……
————
一层层犹如莹玉琉璃般的素白重瓣，在玉杵之下，逐渐被捣碎成了质地细腻的泥状物，有若融雪。
封三娘抬起衣袖，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珠。
她坐在范十一娘的床头，整个人的状态缥缈有若幽灵。她将那朵千瓣雪莲细心地处理完毕，再把碾碎了的泥状物舀进了玉盏之中，再向玉盏中注入了她先前收集来的冰冷的无根水。碾碎的雪莲一接触到水，马上便融化了。玉盏之中是满满一碗洁白的液体。
最后，她缓缓捧起范十一娘的头颅，将整个人搂在自己的胸前，一手执起了冰冷的玉盏，一手托起范十一娘的下颌，掰开她小小的嘴，试图将花与水的混合物喂进她的口里。但处于深度昏迷之中的范十一娘几乎无法张口，更不要说吞咽液体了。
封三娘颤抖着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捧起玉盏，含了口雪白的液体，再用自己的唇堵住了范十一娘的朱唇，以舌尖撬开对方的唇齿，将液体一点点地喂入了她的口中。
在喂完了最后的一点液体之后，封三娘感到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离殆尽。但她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停止，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看着范十一娘的脸颊上，慢慢地染上了健康的血色，感到欣慰无比。她从袖中取出了先前给秋月看过的那个小手帕包，打开了，从手帕内拈出一撮绿莹莹的叶子。一摸搁在床头的陶瓷小茶壶，里面的茶水还是烫的。
这样最好。封三娘想着，掀开了茶壶盖，将那一小撮茶叶丢进了茶壶内。
这只小茶壶，是范十一娘从小到大的心爱之物，她向来只用这只茶壶喝茶。虽然范十一娘眼下处于昏睡状态，但封三娘知道，这壶茶一定是小丫鬟青梅在不间断地泡，一旦茶水冷却，便随即倒掉重泡，以保持壶里的茶水始终是新鲜而温热的，为的是无论范十一娘何时醒来，都能立即喝到状态恰到好处的茶水。
而小丫鬟们，也从来不会用这只茶壶来喝水。封三娘在范府住了为数不短的时间，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将孟婆茶下在这只茶壶里，是万无一失的。
见范十一娘睫毛微动，显然即将苏醒过来，封三娘马上将几只瞌睡虫从丫鬟们的身上收了回来，随即便飞掠出门，将门悄无声息地带上。
她听到屋里的小丫鬟们在激动无比地嚷嚷着“小姐醒了”！“小姐终于醒过来了”！“快去叫夫人”！等等的话，安静地等待着。突然，她听到青梅说了句：“小姐，快来喝一点茶吧！这壶茶可是我特意泡的哦！”
然后，她范十一娘微弱地应了一声，心脏猛地一跳。
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孟婆茶的药性，不一定会让人失去所有的记忆，也可以是一部分。”在许多年之前，曾经有一个人对封三娘说过，“总之，你将孟婆茶拿给谁喝，那个人便会忘记你想让他忘记的东西。你希望对方忘记什么，完全取决于你。”
封三娘只是希望范十一娘忘记和自己有关的一切记忆，仅此而已。
这样，她就能重新开始几近完美的人生了吧……
封三娘忍不住低叹一声，隐忍着快要落下的泪水，心想，这一次，是终于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从此后，彼此形同陌路便好。
她在黑夜中静静转身，消失在了树丛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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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忙忙叨叨地一路赶到了范府的门口，然后发现自己进不去门。
因为在范府的大门上，一边贴了一尊看上去牛逼轰轰的门神爷。秋月作为一个没什么道行的小鬼，就被这二位门神爷挡在范府之外了。
像话吗？
她只能在范府的门口揣着手打转转，同时开始严肃地思考是不是该就此走人，去和小谢等人会合。毕竟，她对于封三娘，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而范十一娘也捡回了一条命。而至于封三娘究竟要怎么解决和范十一娘的感情纠葛问题，说实话也不关她秋月的事儿，清官难断恋爱事嘛，就随封三娘去好了……
就在秋月一转身，打算撒丫子跑去找小谢等人之际，却忽听得身后有人唤她的名字，而呼唤她的人正是封三娘，听声音活像是罹患了重感冒。
“欸，欸。”她答应着，一边一扭脸，见封三娘神色低落地从范府越墙而出。
“事情都办完了？”秋月问道。封三娘点了点头，走到秋月身边。
“那么，你将来打算怎么办呢？”秋月问道。这问题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的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很傻。
“我，还是一如既往啊。”封三娘镇定地说道，“就像没有遇到她之前那样修行、过日子。话说回来，秋月，这一回，真的很谢谢你。”
“不用再对我道谢了。”
“是……大恩不言谢。”
“朋友之间如果计较这么多就没意思了。”
封三娘勉强笑了笑。
“那么，我们回去吧？”秋月也笑了一下。封三娘回头看着夜色中的范府，神色渐渐变得淡然，似乎是当真已经想开和放下了。她拍了下秋月的肩头，重新流露出的笑容看上去轻松了很多：“好啦，我们走吧。等回去之后，我会拿出我收藏的最好的酒给你喝哦。”
“什么，你居然还有藏私货？”秋月笑着问。
“嘘，注意别让其他人知道了。”封三娘向她眨了眨眼睛，“我把好酒藏起来也是万不得已！你知道阿纤有多嗜酒的，如果她一旦知道我藏酒的位置，绝对会把酒找出来，然后在一天之内全部喝光的！”
“那倒也是。”秋月点了点头，让封三娘拉着她，向路的另一头走去。
封三娘看了秋月一眼，忽然皱了下眉。
“你头上戴的琉璃昙花上哪儿去啦？”她问道，“你给收起来了？”
听封三娘这么一说，秋月才意识到自己的头顶比起先前，似乎当真轻了不少。她抬手一摸，左侧的发髻上空空如也，不禁吓了一跳。
“我没有收起来啊……”她摸着袖袋，茫然地说，“坏了，我身上也没有……难道不小心掉在什么地方了吗……？”
“或者被谁偷走了。比如客栈的老板。”封三娘的目光有些凌厉。
“未必，我看未必。可能就是不小心掉在哪儿了。”秋月叹了口气，“啊，我还很喜欢那个发钗呢。”
“我会帮你找的。”
“多谢，多谢……不过，找不到也没关系，不过就是小物件而已……”但纵然如此说，秋月还是感到有些郁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