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空之上，漂浮着若有若无的缕缕水汽，并散发出大片大片柔和的白光，却偏偏看不到日月在何处。整个世界就宛若被装进了白色琉璃匣子里似的……珊瑚四处张望着，满心惊异。
——这是一个犹如梦境般的世界。为数不少的雪白晶莹的巨蚌点缀在沙滩上，不紧不慢地开合着，壳内还包孕着一粒粒的明珠。不知名的奇特花木亦是遍地可见，其中有几棵树看起来就像是用银子做出来的，枝头开放的花朵透明莹洁，犹如冰雪水晶一般剔透。珊瑚缓缓地走了过去，试着抬手摸了一下花瓣，但觉触手柔软无比，就犹如人类幼童的肌肤。她心中一颤，猛然收回手，猝尔意识到，那些位于她不远处的楼台朱阁，以及一棵棵高耸入云的花树，显然就是之前她在蜃楼幻境之中所见到的奇景。
——难道，她现在竟是身处于一场海市蜃楼之中吗？
珊瑚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眼下是否正身在梦中。
她记得，在落入海水、失去意识之前，是江城向她靠拢过来，紧紧地将她拥在怀内，并且一把捂住了她的口鼻，以防止她呛水。珊瑚看着江城那张清秀的脸孔，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江城，女鬼素秋，还有那只朱红色的鸟儿……这些家伙眼下都在哪儿？珊瑚忽然想起了这一点，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慌忙从沙滩上爬起身来，蹒跚着去寻找其他的人。
倘若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那这样的经历也未免太恐怖了。
幸运的是，珊瑚跌跌撞撞地走了没几步，就看到江城正从一棵灿银色的花树后面骂骂咧咧地爬了起来。她一抬头，正对上了珊瑚的目光，顿时露出了大松一口气的神色，甚至还向珊瑚笑了一笑。
珊瑚心头也是一松，向江城报之以微笑。她的视线向下一滑，看到那面小菱花镜子正静静地躺在江城的脚边，心中又是一喜。江城顺着她的目光向下看去，便随即弯身捡起了小小的菱花镜，递给珊瑚：“看来，素秋娘子已经不在这里了，这面镜子你就先收起来吧。”
珊瑚应了一声，垂眸看了一眼发乌的镜面，把镜子放进了袖袋之中。然后她牵住了江城向她递过来的手，随着江城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哎，你说，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呢？”珊瑚一面走着，一面又小声询问江城。
她并没指望着江城能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毕竟江城也和她一样，是在完全不明所以的状态下被送到这个诡异的地方来的，她只是想对自己的同伴说些什么，否则就会全然不知所措。
“我们在蜃楼的内部吧……”江城皱起了眉头，显得很苦恼，低低地说道，“大概是这样……我也不太明白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
“旧时的传说，海上有时候会出现幻景，”忽然之间，素秋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迈着细碎的步伐，亦步亦趋地走在珊瑚的身侧，慢悠悠地陈述道，“乃是名为‘蜃’的异物吐气而形成的……我想，咱们眼下所身处之地，就是此景之中吧？”
“蜃？那是何物？”珊瑚茫然地问道。
“这‘蜃’么，有些书籍之中记载，蜃乃是蛤蜊之属，或说为蛟龙一类的生物，而在《博物志》中又有一条很奇怪的记载，道是雉鸡入海后会化作蜃……”素秋兀自絮絮叨叨地说着，珊瑚忍不住开口打断了她，“传说传说……但蜃楼这东西，归根结底也只是一种幻影而已，只可远观，却不可靠近，而咱们如何却到了蜃景之中？”
“你当真认为，蜃楼只是一种幻影么？”
一个冰冷的声音猛然间在两人一鬼的身背后响起。大家听到这个声音都是不禁一怔，齐刷刷地向后望了过去。
————
施舜华慢条斯理地从身上解下了羽衣，冷漠地望着眼前的两人一鬼。冷冷地开了口。
站在她身边的秋月一言不发，抬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只是眨着大眼睛向四处瞅着。
“哦，难道不是么？”素秋首先发声询问。
施舜华发出了一声像能抖落三斤冰碴的冷笑。
“当然不是。罗刹海市——也就是你们所说的蜃楼——是真实存在的地方，也并非由‘蜃’吐息而成。”施舜华冷冰冰地说道，“人们将其误认为幻影，只不过是因为多数人倾其一生也只能看到罗刹海市的片影，却无法进入罗刹海市罢了！”
“好吧，既然大多数人都没有进入罗刹海市的福分……那我们眼下，又怎么会进入罗刹海市呢？”素秋和暴躁易怒的小谢不同，脾气向来都是极好的，对于施舜华冰冷傲慢的态度丝毫不以为忤，而是耐性地问道。
“外界之人，要想进入罗刹海市，也是需要路引的。”施舜华说道，“而那艘‘贯月’，被身处罗刹海市内的某人施加了秘法，令其暂时性地成为了一个路引，才会带着我们进入了罗刹海市之中。”
素秋皱眉问道：“为什么会有人要把这艘船改造成路引？”
“为什么，那不就是因为你么？”
施舜华淡淡地说道。她这句话一出口，在场的其他人都是愣了一愣。
“你是蜃气楼之主最想要的人。”施舜华毫无感情地望着素秋，漠然地说道，似乎这是再寻常的事不过，“蜃气楼之主多年来私自扣留了很多人类的灵魂，让他们为自己服务。而你，就是他一直想要却得不到的人了，毕竟，你可是能用歌声赶走海中怪兽的‘传说中的歌姬’呢。我猜测，蜃气楼之主大概在很多年前见过你，才会始终对你念念不忘，不断寻找着你的下落……直到最近，他才不知通过了什么途径，终于打听到了那面‘招魂镜’的事情。”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素秋惊诧地望着施舜华。
“我始终在调查发生在人界的各类怪事。”施舜华冷淡地回应道。“守护人界，是芙蓉城中人的职责所在。”
“我还以为，风神的职责，仅仅是司掌风而已呢……”素秋低声道。
“当然不止如此。”
“能者多劳啊。”
施舜华没再说什么，淡淡地转过身去。
看珊瑚和江城的表情，显然都完全处于状况外。秋月也懒得说什么。好在，素秋是个很有眼力见的鬼，见眼前的这几个人彼此面面相觑，忙主动站出来，为在场的其他人作了介绍。一听说施舜华来自仙界，珊瑚和江城都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相逢牡丹时，暂来还别离……”
突然，她们听到了有一道女子的歌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秋月回身望去，只见一个白衣的背影正飘飘欲仙地伫立在远处，长发在身后飘动着。那人有些迟缓地走来，轻裘缓带，长发及腰，重重面纱下的双眸望着众人，轻鞠了一躬。
“各位，主人有请……”她低声说道。
“喂，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江城很不客气地问那白衣女子。
“罗刹海市。”女子小声答道，优美地摇了摇头，“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也曾认为是梦……唉。”她叹息道，打量着眼前的这群人。“欸，如今是哪一年了？”
珊瑚回答了她。女子显得有些惊诧：“咦，不是贞元年间了吗？”
“不，早就不是了。”
这时候，秋月悄然走到了珊瑚的身边，平静地问那白衣人：“那么，你在这远离尘寰之地，究竟待了多久？”
“好像很久，又好像就发生在昨天。”白衣女子慢慢地回答道，“我对时间的感知力好像消退了……诸位，请来这边吧……”
施舜华首先便跟着白衣女子向前走去。素秋和秋月对视了一眼，也纷纷跟了上去。珊瑚和江城则望了望彼此。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珊瑚苦笑着问道。
“当然听说过！”江城回答。
传说中，误入了仙境之人，待再次回到人间之时，世间往往已经过去了百年。正所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倘若这一次，我们重回人间后，已经过去了很久了，你打算怎么办？”珊瑚小声问道。
“也不过就是独自一人活着罢了，在哪个时代都一样。”
江城淡笑，神情显得很无所谓，“大不了，我们两人一同生活便是了。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什么困难都能够解决的。”
珊瑚听了这番话，不禁莞尔一笑，胸中升起了一抹灿意。她点了点头。
————
“请。”
来到一座华丽的宫殿之前，那白衣女子垂首失礼，腕上的一枚金臂钏熠熠闪光。众人跟随着女子，走进了宫殿之中。
一走进室内，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便是一张长桌，已经摆好了一桌宴席，桌上的酒菜琳琅满目。大殿内四周上下通明，宛若琉璃世界。一个衣着清贵、犹如王者打扮的男子端坐在主位上，容颜秀美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邪气，目光犹如蛛网般撒向外面的世界。他缓缓地扭过头，向众人露出了毫无感情的微笑：“啊，你们醒了？请坐罢，我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轻轻挥手，便有一名脚踝上扣有锁链的男子木然地走来，为众人端上酒水。珊瑚四下看了看，发现站在周围的众多服侍之人都拥有着清一色的木然呆滞的神情，且身上都戴着锁链。那王者打扮的男子身边的服侍之人，是一名中年男子，竟身着一袭绣龙黄袍，虽然破败，华彩依稀可见。
“我就是这蜃气楼台之主。”男子自我介绍道，同时露出了一抹玩味的微笑。
秋月一言不发，也没有依照蜃气楼之主的要求坐下来。其他人也同样没有坐下来。蜃气楼之主依旧神秘兮兮地微笑着，向一旁垂手而立的素秋招了招手，命令道：“过来。”
素秋没有动，神情冷漠地望着蜃气楼主：“你把我们带到这儿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如你所见，这里是罗刹海市。”
“这我已经知道了。”
“我需要一名歌姬，”蜃气楼主笑着说道，“我寻找了很久，发现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你今后就留在这儿，不必再回去了。”
“你好像都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呢。”素秋脸色一沉，冷声道。
“我不需要过问你的意见。”蜃气楼主笑道，“你只需要‘服从’就可以了。因为，只要进入了蜃气楼——”他的目光缓缓地掠过其他人的面孔，“就不可能再出去了。”
秋月望向施舜华，发现施舜华只是神色淡漠地站在一旁，似乎压根就没听到蜃气楼主在说什么。秋月又看了看周围，注意到在大殿之内，有着数不清的影影绰绰的人影，空气之中还隐约传来细微的锁链摩擦声。
“这些人的魂魄，都是你多年来私自扣押下来的吧？”秋月直视着蜃气楼主的脸，压抑着怒气问道。“你擅自扣下凡人的魂魄，知道这是多大的罪过吗？啊，我想，周围的这些服侍的人，必然像我们一样，是你多年来从海船上掳掠而来的，从此只能成为你的俘虏和傀儡，受你操控，对吗？”
蜃气楼主微笑着，笑容之中流露出疯狂：“很有趣对吗？我的确是在这里收集凡人的魂魄，在海上漂流之人，看到了蜃楼后往往大受惊吓，我再施加法力，使船沉没……你看他，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指了指站在他身边的那个身穿龙袍的男人，“这位是百年前乘坐‘贯月’逃亡的闵帝，他刚来的时候，反抗也很强烈呢，不过你看，他到了这儿之后不久，就变得非常老实了。——但我真正想要的，并不是这些废物。就要像你们这种不肯屈服的魂魄，留下来才有意思。”
“你放心，这儿没有人会留下来的。”秋月猛拍了一下桌子，愤然道。
“你这是什么态度？”蜃气楼主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私自扣留凡人的魂魄，你说我能是什么样的态度？”秋月眯着眼睛，心想这个蜃气楼主病得着实不轻。
蜃气楼主猛然一挥手，命令身边的人：“先将她们关起来。”
马上一群神色木然的侍者便簇拥了上来。秋月向施舜华看去，却见施舜华仍旧一脸漠然，只是对秋月淡淡地说了一句：“暂时不要反抗，先跟他们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