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一为政之首，一为祭之主，何必客气。”大王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流露出了威严傲慢的笑容，扬了扬一只大手，示意施舜华可以免礼了。
施舜华便坐直了身子。隔着一层竹帘，她瞧见了大王的那张脸——这张脸她每见一次，就是增添一分的厌恶。
为了不让这种厌恶之情从眼角眉梢上显露出来，施舜华理智地选择了垂下眼睛。而这种防御的姿态，很显然被对面的大王视为了一种表示恭敬的礼节，因为大王再一开口，便是夸奖她年纪轻轻却极是懂得礼节了。
施舜华拼命忍下就快要涌到喉头的恶心感。
——他算得上哪门子的大王？不过是一个篡夺了龙椅的令尹罢了……先王固然绝非明君，但目前这个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发动兵变之时，他能火焚王宫，丝毫不在乎宫内那些无辜之人的死活，在成为了新一任的大王之后，也并没有做出什么高于先王的壮举……
——也不过就是为了那点儿无聊的权力而已。
施舜华让鸟羽般浓密的眼睫下垂，掩住了眸底刀剑般的冷光。
大王今天的脾气算不上好，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询问她近日来占卜的结果，征伐敌国的吉凶如何，等等。施舜华都按照占卜的结果一一作答了，并且告知大王，虽然当前的形势不太乐观，但是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念，相信大王定能处处化险为夷……
——“您要有一颗不动如山的心，才不至在风雨中迷失方向。”
她弯身道，姿态高贵而虔诚。
大王似乎被这句话当中所包含的深意给感动到了。他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向施舜华宣布自己要走了。施舜华保持着那个坐地弯身的姿势，直到大王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大殿的门外，她才直起身，用衣袖遮住了一抹冰寒彻骨的冷笑……
距离那个同玄熙相携着逃出王宫的兵荒马乱之夜，倏尔间已是十多年过去了。
在这十多年的光阴里，施舜华摇身一变，成了王国中最年轻的主祭。每日便围绕着占卜、祈福等等的工作打转，还要负责给王室成员们排忧解难。宫里的妃子大臣们，凡是能排得上号的，遇到些烦心的事儿，也往往会来她这里求个主意。不少人甚至将她引为知己，在她面前基本上也算得上无话不谈——毕竟，一个祭司的职业操守，就是对不该乱讲的话守口如瓶，不插手凡俗事务，只是专心做好她占卜、祈福等等一系列的工作就好了。对一个祭司倾诉心事相对来说很安全，用不着担忧自己的私事会被泄露出去。
可以说，施舜华是国内唯一的一个，距离各类机密事件最近的人。
而她生活的重心，却始终是潜伏在暗处的玄熙。
遥想当初二人逃入民间，共同生活的那段时光，犹如不真实的梦。
玄熙虽然是先王的宠妃之子，但问题就在于这个宠妃膝下有三子，加之先王其他的妃嫔也有不少子嗣，一个个张牙舞爪，所以性格比较内敛的玄熙在宫中不怎么受待见。而施舜华在十岁之前都根本无法讲话，成为同龄人厌弃的对象，唯一的玩伴便是玄熙。
许是同病相怜，又或者二人性子投契……谁知道呢。
也只有他，会用那么认真的目光望着她，那么坚定地告诉她：“我会保护你……”
当初，先王偶然看到他们二人在宫中假山旁玩耍，也曾笑言，将来，不如就让这两个孩子结为连理得了……
虽说是君无戏言，但向来不靠谱的先王的这句话还真就是一句没什么意思的戏言，按照坊间百姓没那么高雅的说法，这就是一句没味的屁话。毕竟，施舜华和玄熙的身份天差地远，结为连理根本无从谈起，玄熙的妻子必然是那些出自高门大户的贵族女性，甚至还可能是异国的公主。她和他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将来的施舜华成为玄熙一个受宠的妾室而已……
而世事偏偏就是这般的诡谲难料，令尹发动了一场叛乱，随即便是在众人的拥护之声中身登大宝、修改年号等等一系列老生常谈的戏码，也把玄熙变成了新朝通缉的要犯、一只落地的金凤凰。
但落地的凤凰，也未必就不如鸡。
玄熙在成了通缉的要犯之后，他心心念念的，便是复仇和复国。
“然后，我会坐上那张龙椅，成为明正言顺的王。”他告诉施舜华，眼中闪耀着狂热的神色。
“好吧，”施舜华说，“那就让我来帮你的忙。”
玄熙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感激地向她微笑。他本就是美貌少年，一笑起来显得更是好看，就像无数繁花都在刹那之间开放一般，耀眼夺目。
两人颠沛流离了数年。后来，施舜华由于天赋过人，被国中的大祭司相中，做了对方的弟子，很快便出师，又在大祭司过世之后，作为最有才能的弟子、和大祭司亲自挑选出的继承人，理所当然地入驻焱羽殿，成为了新一任的大祭司，也是历史上最年轻的一任祭主。
而玄熙，却一直在暗处笼络着对新王怀有不满的各路人士。当施舜华入驻焱羽殿之时，玄熙已经发展出了一个势力庞大的组织。
给这个组织提供各类情报，也成了施舜华的任务之一。
也许她是自古以来身份最高的一个细作，有时候，玄熙会这样开她的玩笑。
“但是你不用担心。”他又承诺道，“我说过，我会保护你不受伤害的……”
也只有在平日里同她闲谈的时候，玄熙眉目之间始终存在着的那一抹忧悒之色才会隐去，令施舜华产生仿佛时光倒转的错觉。
“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啊。”
她对自己说道，从心里觉得满足。
当施舜华还在做前任大祭司弟子的时候，她有时会到祭庙后的森林里去散步。就在那儿，她遇到了一只狐狸。
吸引了她目光的，是这只狐狸的皮毛颜色十分特别，趋近于紫色，在阳光之中闪烁出赤红暗紫丁香紫碎金色的奇特光芒。所以一看到这只狐狸呆呆地坐在溪水边上，全身的皮毛闪闪发亮，她就忍不住走了上去。把狐狸吓了一跳。
为了和这只狐狸搞好关系，她从袖子里拿出祭庙里惯常用作贡品的鹿肉脯递过去。狐狸小心翼翼地凑上来闻了一下，然后一口叼走。
就这样一来二去，她和这只狐狸就成了朋友。
“我真的很喜欢他，”一人一狐并肩坐在溪水边的时候，施舜华告诉那只狐狸，“我们从小就在一起了，他对我也非常好……”
狐狸嚼着肉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是施舜华第一次见到一只狐狸也能翻白眼，觉得有点新鲜。
“别这样，”她对狐狸说，“我可是很认真的。”
狐狸又翻了第二个白眼，自顾自地在一旁用肉脯磨着牙。
戏文里唱道：女娲补不完的是情天，精卫填不平的是恨海。
施舜华也分不清自己对玄熙的这份执念究竟是爱是痴，她只知道，自己愿意无条件地为了他献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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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舜华成为大祭司后，过了两三年的光景，就出了个事儿。
某一日大王和一众臣僚们在宫中饮宴，酒过三巡后，君臣皆有了几分酒意，大王突然口出惊人之语，说是要纳大祭司为侧室。
这一下子就炸了锅。在场头脑还算清醒的大臣们顿时个个短了一段，跪下身去。还有个别耿介的老头更是老泪纵横，叩头如捣蒜，坚持说自古以来就没有个王与祭主结亲的规矩，上天会降灾，会造成大不幸云云……
当时的场面闹得很不好看。大王酒醒之后，据说也相当尴尬，并且迁怒于人，一连痛打了数名当时在场劝酒的宦官。但事后，大王却在一天深夜里偷偷摸摸地走进了祭庙，问施舜华究竟有没有这个做侧室的意向。
施舜华的脸马上就冷了下来。
“这种事自古以来就是被严令禁止的，并非我一个人能说的算。”她气得发抖，只能努力克制着自己，摆出义正言辞的强调，“否则大王要我今后如何容身？”
在一番还算得上合情合理的辩驳之后，施舜华向大王躬身施礼，转身快步离开。
她知道她这一次算是把大王给得罪了。虽然她自认为她的言辞并没有什么不妥，但这世上，有许多位高权重的男人，心眼却往往小如针尖，只要你拒绝他，就等于是得罪了他。而很不幸的，这位大王恰恰就是这种人。
她坐在醮坛前占卜，彻夜未眠，心头忐忑不安……
她心中怀着鬼胎，她担心自己和玄熙的未来，无法保持不动如山的心境，便不能与神灵相沟通，占卜的结果乱七八糟。
望着竹片上驳杂的裂纹，她轻叹一声，把竹片丢到火堆里，看着竹片在火种逐渐变得焦黑，然后爆裂成细小燃烧的碎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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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真想一死了之。”施舜华说道，“是因为他，我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哦……”秋月小声应道。
“不过，你知道世上最残忍的事是什么吗？”施舜华又说道，“就是给了一个东西希望，再将其生生割裂。……你救了一个人，让她相信这世间终究还是有温情存在，然后再次把她抛入绝望的深渊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