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说得好：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施舜华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个很忠诚的人，只要是为了心中真正信赖和喜爱的人，她能做到上刀山下油锅踏火海而且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但她却不能保证其他人也能拥有像她一样的操守，就算她再怎么相信对方，但毕竟也是人心隔肚皮。
最典型的例子，那就是玄熙了。
施舜华从未想过，玄熙有朝一日会做出背叛她的事。
“我的意思是，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怀疑到他么？”施舜华摇头道，神色有些阴沉，“一直以来，我们都相依为命，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秘密……我以为我和他会永远这样下去。我愿意为了他而付出一切，他对我也是一样。结果我错了。”
“他后来做了什么？……”
秋月低低地问道。
施舜华毫无感情地轻笑了一声。
后来发生的事情，大致是这样的。
玄熙所创建的那个秘密复国的组织，在施舜华很不幸地得罪了大王之后不久，由于内部出现了叛徒而暴露了，组织的一处集会点，被大王所派出军队所袭击，并抓获了十数名的组织成员……
施舜华说，由于大王的龙椅是从别人手中强抢过来的，所以他生怕自己这一个千辛万苦得来的地位，有朝一日也会被其他的人所抢去——尤其是怕被那些和前朝王室有所关联的人抢去，这简直已经成了他挥之不去的一个梦魇。
正因如此，大王他的后半辈子始终都保持着一个草木皆兵、神经紧绷的状态。以往大王去找施舜华作占卜，占问的问题十有八九也是眼下究竟有没有人在造他的反。
玄熙在这次袭击行动之中逃脱成功了。
而施舜华，则被那些被捕获的成员——同时也是玄熙的心腹们，说成是整个组织的首领。众人不但一口咬定了施舜华就是组织内唯一的领导者，而且还提出了有理有据的凭证，供出施舜华曾经是前朝贵妃的侍女，是怀着为女主人复仇的念头，才建立了这个组织，并且一步步登上了大祭司的位置……
好吧，既然形势如此恶劣，为了保护自己所喜欢的人，施舜华也认得很干脆。但她只是觉得诡异——为什么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她曾身为前朝贵妃的侍女，并且都咬定她的目的是为了女主人复仇……更何况那些人一被抓捕就立即被分开关押，理应是没什么串供机会的。
之后，大王下令将被抓获归案的组织成员全部处死，将施舜华放逐至国境边缘的瘴疠之地。
至于大王为什么不将施舜华也一并处死，据施舜华自己说，第一是因为她毕竟是一国的大祭司，直接处死有点不太吉利。第二，国境边缘的那片流放地基本上可以说是寸草不生，又充斥着剧毒的瘴气，与大量凶猛有毒的蛇虫猛兽，如此险恶的地域千百年来除了罪人以外便无人涉足，也没有人能在走进那片蛮荒之地后，还能再活着出来。
施舜华一直都很平静。
直到她在即将被流放之时，才从一名玄熙的心腹那儿得知了真相：原来要求他们把一切都算在施舜华头上的，正是玄熙公子本人。而那些话，也是玄熙教给他们说的。
“他说过，如果一旦出现了如此这般的意外，就要那些人一律这样说。”施舜华冷冷一笑，“你能想象吗？一切都是被策划好的。他早就打算丢掉我了。”
“然后……就这样了？”
秋月沉默了片刻，问道。
“没错，后来我就死了。”施舜华面无表情地说道，“死后，我化身厉鬼，一直在寻找他，我想问问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明明我所做的一切，从来都只是为了他……可是他却把我丢掉了，像一张用完了的废纸一样丢掉了。我需要讨一个说法。”
“嗯……”
“后来，我得知他已经成功地复了国，登上了王位，也知道他在祭庙里面供着我的牌位，但这些都安慰不了我，我一定要找他讨说法。不过，在他还活着、并身登大位了之后，就马上请了大堆驱鬼的法师来保护他的安全，我猜他一定是为了防我。我无法接近他，所以我就沉住气，就守在宫外，只一心等着他死，却不料，在他死后，我也并没有如愿遇到他的灵体，我便不死心地开始寻找他的转世……为此我不惜上天入地。”施舜华眯起了眼睛，目光显得有些危险，“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就是他其实知道我在找他，他一直都在躲着我。——再后来，我不再找他了，因为芙蓉城的人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时候已经到了。”
“‘时候到了’指的是——？”
“就是我可以成仙了的意思。”施舜华若有所思地用一根手指敲着桌沿，叹道，“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这种满腔怨气的厉鬼也能成仙。”
“我想是因为你心地纯洁的缘故吧。”
“是么？”
施舜华浅浅地笑了一下。
“那你还想找到那个人吗？”秋月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想，”施舜华平静地说，纤长的眼睫微垂着，“虽然我的世界里已经不再需要他了。但我仍旧需要向他讨一个说法。不过……算了，我想我也不可能找得到他了，何况，就算我找到了他的转世，他大概也已经什么都忘记了。都是一千年前发生的事情了，忘了就忘了吧。”
“那……你还在乎他吗？”
“不在乎了，早就已经结束了。”
施舜华回答道。
——早就已经结束了。
最好如此。秋月暗暗地心想。
在了解到了施舜华的往事之后，秋月忽然间意识到，施舜华这个人的内心、以及她对待情感的态度，其实都相当单纯，和她冰冷强大的性格与外表似乎都并不相符，但两者组合在一起，又是一个很协调的整体。
说实话，秋月觉得自己隐约能猜得到玄熙做法的意图。
施舜华只是从感情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但在秋月看来，玄熙的行为似乎另有深意——他干嘛偏偏要陷害一个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如果纯粹是因为厌倦了旧人，他似乎也大可不必做这么一个局。
——除非他是为了一个更大的目标。
冷酷、绝情，但并非不可理解……
他的目标是什么？
无非是为了王位。
陷害施舜华，有利于他将王位夺到手里。或者说，身为大祭司和秘密组织二号首领的施舜华，极有可能就是他用来祭旗的对象。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个王就更别提了。如果不是踩着白骨如山，他怎么能实现自己的目标？
——倘若当真如此，那玄熙做的这个局可太大了。连秋月都不禁有些佩服起此人的这份心机来。
施舜华很单纯，她不明白，但是秋月能够明白。
然后秋月又猜想，也许施舜华也不是不明白，她只是想亲耳听到对方的解释吧。
又或者，她只是仍旧放不下那个人……所以才不愿意承认，自己成为了那个人手中的一颗棋子的事实吧。
秋月感到非常疲惫，刚刚听到的故事令她的精神上仿佛重压着巨石一般。她向施舜华道了别，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坐到床榻上，陷入了沉思。
————
“舜华，舜华啊？”
阿霞从施舜华的身后冉冉地冒了出来，看上去似乎很高兴。
“你从洞庭湖回来了？”施舜华问道。
“其实我还没去洞庭湖呢。我只不过到人界去踩了个点……”
“还‘踩点’？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这个暂且不论……你猜我在路上见到谁了？”
“我怎么会知道。”
“就是当初和秋月一起来芙蓉城的那个小狐狸。”
“没印象了。”
“怎么就没印象啦？那可是秋月的朋友哦，你不是很喜欢秋月吗？”
“爱屋及乌从来都不是我的风格。”
“总之，我就过去跟这个小狐狸聊了聊。她得知我认识秋月后很高兴，问我秋月有没有机会再回人界去看看。我说我也做不了主，秋月的事不归我管。然后她就让我给秋月带个话……”
“说什么？”
阿霞嘻嘻地笑出了声：“她说，‘第一件事，我和范十一娘已经在一起了；第二件事，祝你和你那位绛妃美人永结同心’。”
施舜华差一点摔了手里的茶杯。
“什么？”她艰难地开口、
“她说，她说，‘第一件事，我和范十一娘——”
“不我不是说这个……”
“你指的是‘和绛妃永结同心’那后半句？”
“怎么我和秋月就永结同心了？那个小狐狸精想什么呢？”
“嗯~那就难说了，”阿霞眯起狐狸眼睛，“当然不排除一个可能性……就是秋月她实际上喜欢你，并且这件事，她身边的朋友也已经看出来了。”
“……”
“那舜华你怎么想？”阿霞搭着施舜华的肩膀，“我看你干脆和秋月凑一对得了，你们两个各方面我瞧着都挺配的。”
“……别乱说。”施舜华把阿霞的狐狸爪子从肩头挥开。
阿霞翻了翻白眼：“好吧，先不说这个，不过你要不要给秋月放几天假，让她到人界去探望一下朋友？对于那个范十一娘的八卦我很有兴趣，让秋月下去打探一下，回来给我们增添一些谈资也是很好的嘛。”
“……随便你。”施舜华一挥袖子，“你想让她去就去，你跟她说，这件事我不管。”
